正文 第一章 苏合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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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朝有两大美人,悉纳于天子后宫。
说起这两大美人,举止外貌倒也无两个极端。天容皇后打小长在京都韶城,爹爹是护国大将军,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今虽为国捐躯,余威犹在。
百里氏族虽没落了些,好在国舅爷恁的争气,虽没有子承父业,十八般武艺样样不精,居于庙堂之上却也是长袖善舞,成为当朝宰相竟也是凭着自身的能耐,百里家族一时风头无两。
哎呀,扯远了,再说回这天容皇后,锦衣玉食供起来的,听惯了各等阿谀奉承之词,那市面见的,骨子里自然是有寒霜腊梅般的高傲劲,而且其高傲偏生不叫人觉得她傲慢,再加之冰肌雪骨之貌,恍若天人之姿。通身贵气浑然天成。
皇后娘娘仪态万方,母仪天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底下有这两样美。一种美无论男女都愿意欣赏,而另一种美却叫女子恨得成疯成魔,叫男人爱得痴情无悔。有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今天子也不过千军万鸦之中一点黑,而那另一美人鸑鷟的容貌恰叫天下女人发指。
这鸑鷟虽已被打入冷宫三年之久,可每每提及,议论声总如沸腾的滚水在茶巷酒肆久久不退余热。
自三年前天下魔教浴火教经五宫内乱,元气大伤,而今正在休养生息,卷土重来虽未可知,但江湖传言浴火宫想重振雄风少说也得十年九载。少了魔教的兴风作浪,江湖上那些个歪门邪道的教众不成气候,每作孽总有名门正派出来收拾一番。
而今天下安澜,却再无出过如天容、鸑鷟那般的美人,天下大事仿若趋于平庸,端的是一派渚清沙白,而静流之下,汹涌的暗潮谁又能窥知一二呢。
“哎呦。我家那婆娘真是穷凶极恶,老子娶了她万不烧香拜佛感谢上苍,竟还整日里颐指气使吵吵嚷嚷叫人好一通不安生。她那容貌哪怕是有鸑鷟的十分之一,我便受了。”
苏合百抬起埋在稀粥中的脸,吹散了氤氲四浮的香气,竖起小耳朵,转动着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睛,觑了那说话的男子一眼。
那男子穿着土灰色布袍,青布带束了冠,眉目清秀,正是天水镇里一打秀才中的一个。
他斜对面的男子吧唧了两口酒,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白皙肥厚的耳朵也热起来了泛上红潮,声音略粗,“哎呦我那婆娘腰要是只有鸑鷟两倍粗,我也心里开心啊,木青兄弟你娘子虽凶了点,但。。。“
猪肉张没再接着说下去,但这哥两都是极有默契的,一起感伤起来。
不消说秀才和卖猪肉的总归是有些区别的,木青感伤起来还挺有借酒消愁的文人气派,而那张老五么膀大腰粗的身材配上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苏合百撅起嘴,不满地说道:“刚才还在酒楼里摆龙门阵呢,这会子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像小媳妇似的。”
木青转过头来了,歪着脑袋破涕为笑,“小百合,怎么就一个人在这酒楼里呢,百合爹呢?”
苏合百一听就急了,抓起一把香菜,两个悬起来的小腿立时蹬下了长凳,气冲冲赶到秀才跟前。
还没等那把香菜放到秀才酒杯里,就被猪肉张一把提起,“小百合个子真是小。”
秀才眯起眼,笑了笑,“我家妙妙今个也有五岁了,可比小百合高出一大截呢,你以后怕是长不高了。”
苏合百咕哝道:“也就一小指头罢了。”
苏合百略委屈的声音却惹来了两人更肆无顾忌的大笑。
苏合百原先在半空中张牙舞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安静下来了。
她装着大人的老成,语调平静,“你们可小心我把今天的是都告诉了家里二位。”
猪肉张赶忙放下了苏合百,顺带捋平了她的衣领,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块油纸包来,塞进了苏合百的小手里。
苏合百打开油纸,舔了一下里头的冰糖,咂摸了两下嘴,心满意足地把冰糖包好,揣进兜里,站定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木秀才。
秀才很是无奈,“叔叔给你一个铜板去买串冰糖葫芦吃吧。”
苏合百却依然立定,伸出了两个指头,“两个,妙妙也要一串。”
木青拿出两个铜板,塞进小合百手里,笑笑,“你要是个小子,咱家妙妙就许给你了。哎呀,长了这么可爱的一张小姑娘脸,偏生没一点像个小姑娘的。”
苏合百拿了铜板撒开了脚丫子想跑,被叫住了。
她转过头来,春风酒楼里的跑堂略带羞涩地看着她,向她招招手,“小合百过来,哥哥有些事要给你说。”
她凑在跑堂跟前,跑堂弯下腰,在她耳朵边轻轻地说话。
“小杜啊。快来壶酒。”菜都上齐了的客人不满地大喊,却也是带着几分亲切。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立时直起身来,把雪白的毛巾一抖搭在肩上,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杜跑堂像是不放心似的,冲一脚已跨过门槛的合百大喊,“小合百嘱托你的事可别忘了啊,关系你哥的终身幸福啊。”
哎呦。苏合百揉了揉耳朵,这小哥是练过狮吼功吗,他这一吼真是白瞎了刚才给她说的些悄悄话。
谁不知道她苏合百老爹,她鹊桥爹是专给人搭红线的呀。
话说这杜跑堂,是打数月前来到天一铺的,手脚很是利索,深得春风酒楼老板娘的青睐。
他呢看上了酒楼的老板娘春雨,春雨呢今年二十了,三年前在这天一铺扎的脚,她刚在这落脚开起酒楼的时候受了鹊桥爹不少帮助,因此两人关系颇好。
这跑堂的呢跟她鹊桥爹还不是很熟,想必追个姑娘家的没什么经验,但又打听到她鹊桥爹专门营生月下老的工作,牵线了数不清的鸳鸯,便想着借苏合百向她鹊桥爹讨个法子。
苏合百谁呀,这天一铺里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都叫她小大王呢,在这么一群猴孩子里称王,拽着呢,但大人们呢都喜欢着她呢。
要说她为什么要帮这小跑堂的呢,那是因为这杜忘算是她的师傅,这事呢除了天知地知就他两人知道了。
三个月前,平日里跟着她一起爬树掏鸟蛋下水摸鱼挖蚯蚓抓虫子的一群小伙伴不知怎么的一齐生病了,冬天和春天交替的季节,忽冷忽暖,一场春雨过后,她的十来个小跟班都倒下了。
她还记得妙妙丫头裹着厚厚的小棉袄,站在初雪消融的门前,黛瓦上的雪水汇成溪流似的顺着房檐淌下来,满眼睛的恋恋不舍。
彼时她和她之间隔着一道门槛和雨帘,妙妙娘活像拆散鸳鸯的恶霸,把妙妙拖回了屋子里,妙妙一拖三回头地对苏合百说:“合百姐姐,你等我病好了,我们再续前缘啊。”
等妙妙不见了身影,木家响彻了妙妙的哭喊,“娘,你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合百啊。”
苏合百抽抽鼻子,纯粹是冻的,从怀里抽出妙妙给她的小手绢擦擦鼻子又塞进怀里,颇感无奈与无聊走了。
苏合百没人前呼后拥了,往日的热闹与此刻的冷清形成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突然就感伤起来。一个人慢悠悠地就走到了天一铺外的小树林里。
暮云叆叇,林子里枯枝横斜,寒鸦凄鸣。
苏合百爬上一棵树,百无聊赖地在一根树枝上躺下,就快睡着的时候,脚踩枯叶的声音惊动了她。
树林里有一个飘忽的人影,很快就窜没了影。
苏合百眯起眼,那人的方向是往天一铺。
没过几天,她就知道了春风酒楼招了个手脚利索的小跑堂。
苏合百这死孩子,有空没空就去酒楼里猫着,有事没事就盯着那跑堂的看。
时间久了春雨也觉察到不对了,那天客人多,杜忘一手勾着酒壶,一手托着装有红烧鲤鱼并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青瓜的托盘要给客人送去,不巧被一个客人撞了一下,眼看托盘倾斜地厉害,他一个下蹲手臂微张将局势挽了回来,轻轻巧巧地起身左旋右转将菜和酒有惊无险地摆在客人桌前。
苏合百正使劲瞅着呢,春雨往她跟前一站,把杨柳似的腰一掐,定定地看着她,“呦,我说小猴子呀,不跟你那帮猴精一齐兴风作浪去,介日里来我这小店瞅着我家跑堂的干啥呀。”
“难不成。。。”春雨的眉毛略微展开了点,她的笑容里展露出一丝揶揄。
苏合百脸皮多厚呐,她顺着春雨没说完的话开口了,“小爷我看上你家跑堂的了不行?”
“行行行,你咋说都行。就是没个姑娘样,我看呐这天一铺的小姑娘们迟早得给你带坏了,都得比男孩子还野。”春雨扭转了身,去柜台前取了一罐酒,像是早就放在那似的。
春雨让苏合百把酒抱好,好脾气地说道,“把这竹叶青给你爹送去,这么多年了他就爱喝你春雨姐姐酿的酒呢。”
苏合百把酒送回了家。
当晚,苏百鸣命人把那一罐子酒都装进了酒壶里,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自斟自饮。
月华似水温柔,春风拂过夜色,院里的白头翁轻轻招摇。
苏合百记得自己问过苏百鸣,“这是什么呀,怎么从来不开花呢。”
苏百鸣总是说,“这是白头翁呀,总有一天会开花的,紫色的花瓣可好看了。”
苏合百撇撇嘴,还不如种别的花呢。
苏合百从只有叶子没有花的白头翁中回过神来了,她爬上苏合百身旁的石凳,轻轻拉了拉苏合百的衣袖,恳求道:“鹊桥爹,求你教合百功夫吧。”
苏百鸣装着没听见,抬头看了眼月亮,玉盘洒落一地清辉。
他眼睛里也盛了一弯月华,苏合百的耳朵边又响起他百年不变的话来,“你娘亲想让你这一生都过得安稳呢,过平凡日子多好,等你长大了,你鹊桥爹我就给你拐个俏丫头,去过那隐居山林的日子。”
苏百合是头一遭不感到那么气馁了,她利落地翻下石凳,跑出了家。
在夜不黑风不高月亮很圆的晚上,她翻上了春风酒楼后院的墙头,叫住了小跑堂的。
“我知道你会武功,而且轻功很好,你得教我。”
杜忘只是愣了愣,竟然轻轻点头,“好。”
苏合百整个人都石化了,像一尊雕塑,张张嘴,又突然没话可说了。
本来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对策呢,此刻都偃旗息鼓了。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挫败感呢。
就在快冷场的当儿,杜忘开口了,我只能教你学轻功。
苏合百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一肚子坏水,旁的以后再说。
二话不说,苏合百跪下了,咚咚磕了两个头,“师傅在上,徒儿苏合百拜见师傅。”
杜忘立时拉起苏合百,苦笑道,“丫头,我受不起呀。”
一阵狂喜过后,那种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在本以为希望不大的时候那么轻易地就实现了,苏合百的脑子显然不大灵光了。
接下来杜忘怎么交代她的没记多少,大概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啊之类的,这不说苏合百也知道的,要让她那鹊桥爹知道了她学武功这事,唉想想就头疼。
耳旁风刮了一阵又一阵,苏合百记住的只有最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以后呀天天这个时候来院子里杜忘教她轻功。
苏合百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哼哼唧唧地回了家,飘到自己的床上后满怀笑意地睡了个好觉。
后院里响起惊雷似的一声尖叫,“哎呦了不得了,苏百鸣呀,小合百喝酒了呀。”
一身火红衣裳的二十五六左右的女子一把揪起醉倒在石桌上的苏百鸣,“你这当爹的可真是也不管管你家丫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苏百鸣酒意未醒,一把搂住美娇娘的细腰,花红拿水葱似的手指戳了戳苏百鸣的脸。
苏百鸣笑了,“那你说我是龙还是老鼠。”
五年前苏百鸣在这开了鹊桥馆,把天水镇的媒婆都招揽来,说是要让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苏百鸣不愧是当媒婆的料,他这张嘴把五里八乡的媒婆都说得动了心,独独花红看不惯苏百鸣,一个白面书生脑子里不装些风雅的事,尽是些男女情爱。
花红就成了天水镇唯一不在鹊桥馆的媒婆。
真别说,把所有的媒婆集齐了后,聚在一起互相切磋着嘴工,各自分工明确,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一桩他人的姻缘见面就掐。不仅嘴皮子利落了,名气大了,生意也较以前好了。
这花红的境遇呢可想有多惨了。
有一回上门给一位富家公子提亲,未料想被人家看上了,花红只好到处躲着人家。
那富家公子呢在街上碰到了潦倒的花红,碰见了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花红躲他躲得辛苦,他寻她也寻得辛苦。
这一碰上富家少爷就不管不顾地非把人抢回去。
苏百鸣带着手下几个红娘要去给十里香的钱庄女儿说亲呢,就碰上了这一幕。
英雄救美的好戏上演了,美人的心就此沦落了。
苏百鸣想了个辙使那富家公子对花红断了心思,又另给人说了门亲事,这事呢算是了了。
从此花红就死心塌地地呆在了鹊桥馆里,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红娘。
花红早就对苏百鸣存了心思,却也知道苏百鸣心里不曾有她。她也想过,罢了罢了,你不喜欢我也没事,有我这么喜欢你呢就够了,我守着你就很开心了。
她知道苏百鸣是喝醉了酒,推开他,“你喝醉了。”
苏百鸣确实是喝醉了,他搂着花红,眼睛里却好像看到了另一张脸,呢喃道:“青鸾。”
花红身躯一震,推苏百鸣的力道加大了也脱不开。
花红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水汽,她轻轻地温柔地说,“百鸣,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长夜里,灯笼在房门前轻轻摇晃,熄了灯的屋子里只有那么温柔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忽明忽暗的两张脸上带着情潮,最清醒的那一个是最痛苦的那一个,他们的发丝纠结在一起。
结发呵,花红听着他的情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空了,整个心里也空了什么。
那个晚上,是苏合百五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却是花红最痛苦的一天。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滞,最温柔的情话也挽不住铁石心肠的岁月。
苏百鸣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但只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背对着花红,说出了天底下最残忍的话,“我会娶你。”
花红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但她却清晰地感到自己不会后悔。
而一旦成为他的妻子,知道他心底的那个人从不曾有过她,相敬如宾的生活于她而言不过是折磨罢了。
尽管如此依然不后悔。
她不要他日日看着她,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她不要日日清醒地明白他此生都不会爱她。
她想要他永远都记住她,记得她得好,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女子那么地爱过他。
那么深深的爱,她从不后悔。
一条白绫,一身嫁衣。
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喜事红,丧事白。
哀乐声声,挽不回她的如花笑靥,徒留了一个人的伤神。
苏百鸣在灵柩前苦笑,依稀浮现起另一个女子的面庞,憨痴娇媚的脸上笑如春风,他伸手想抚摸那张脸,却也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原来在别人那里的不到的爱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得到,苍天呐,如果这也算因果的话,我苏百鸣便再也不要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