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童年记忆(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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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像是要塌下来一般,云层低低的挂在房顶上,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坐在院子里,生气又着急。母亲不顾我的请求,硬是像往常一样把我锁在院子里。我听到锁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听到母亲的脚步离开门口,从巷道里下去,再远就听不到了。
    母亲远去之后,我便停止了哭泣。你别看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院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有极强的嘲笑人的本领,那门嘲笑起人来,发出的响声都不一样。我停止眼泪,为的是不让它们有更多嘲笑我的理由。
    可我还是止不住地悲伤。一想到那两个漂亮的小金童要被拖着长鼻涕的林狗娃和脏兮兮臭烘烘的李二蛋两个人牵着,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难过,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能够把人的眼泪扯住,像我平常攥住小猪的后退把它从圈里往外拉一样,一拉一个准儿。可眼泪不像小猪,小猪被攥住之后,哼哼唧唧,不断反抗。眼泪一旦被难过攥住,就温顺的像吃饱了的绵羊,正在孵蛋的母鸡,任由拉扯,毫不反抗。眼泪仿佛从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随意地洒在地上,变成铜钱大小的印记,或者,从人的腮帮子上流过,流到下巴上,掉进衣服里。
    母亲不让我出门,把我锁在屋子里,我的心情就跟那要塌下来的天一样。平日里玩的捉蚂蚁的游戏,此时也失去了兴趣。倒是那些蚂蚁,正在做着防雨的工作,它们把土从窝里运出来,把窝口堵成一个堆。要是在平日里,我准要逗它们,给它们一只死苍蝇,看着它们辛苦地搬到门口,使劲儿挪进窝里,我一使劲儿,拉出来,看着它们继续努力搬。蚂蚁又小又笨,它们的命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我撒一泡尿,它们就得死翘翘。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除了偶尔从天空飞过的麻雀,以及从粪坑里飞过来的绿头苍蝇,以及厨房里的小苍蝇之外,蚂蚁是我最常见的活物。它们仿佛永远都在行走,我掌管它们的生死大权,顺着心情决定它们的死活。它们总是死了一批,另一批接着出现,我永远不用担心失去统治权,因为它们一直都在。
    此时,我无心关心它们的死活,更无心实施自己的统治。从房顶上那低矮的云层下爬过来的风带来了最新的唢呐声。那声音从房顶上跳下来,在院子里略站一站,便化作一根金箍棒,跳进了我的耳朵,开始撩拨我的脑仁。我的痛苦便源源不断地袭来。
    我实在是想要出去。平日里,我讨厌极了那些把屎拉在人头上的麻雀,可此时此刻,我竟也羡慕,甚至狂妄地幻想自己能够拥有一双翅膀,好飞过这四面土墙和挎着大锁的木门。从唢呐声里我知道,纸火已经都摆出来了,再过一会儿,棺材就会抬到挖好的坑里去,那对漂亮的小金童也会被大火烧掉,化为灰烬。
    一想到很快就要过去的热闹,和马上就要被火烧掉的金童,我萌生了从院子里逃出去的想法。院子里有台阶通往墙顶,只要我有勇气从高高的院墙上跳下去,我就能够逃离这里。我之前从来都没有这么做过。我知道母亲的威胁有效,如果我从那里跳下去,我便会失去那些台阶,以及登上台阶之后能看到的外面的世界。
    可这一次,似乎连“打断腿”这样的恐吓都失去了作用。我爬上台阶,在墙顶上站了好一会儿,在心里做着抗争,我知道母亲多半不会打断我的腿,可她会到处给我留“名声”。母亲有很强的宣传能力,有一次她罚我在太阳里站两个小时,我虽然中了暑,倒也没觉得什么。等我出门的时候,那些爱嚼舌头根的老女人,揪住我问个不停。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面对惩罚的难为情让我想要跳下去的脚一缩再缩。
    风带来了新的唢呐声,这唢呐声像是一个大人的凌空一脚,把我从高高的墙头踹了下来。起先几秒钟,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热风凌厉地从我的两耳旁边刮过。我心想,这下死定了,一头栽死在自家门口,可真够丢人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先着了地,我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一声巨响,就感觉身体撞到硬实的黄土地。我连忙爬起来,拍打自己身上的土,又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看到。
    我这才放下心来,感觉到挨着地面的部位是屁股。于是,屁股才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我听到唢呐声已经上了山,不顾疼痛连忙朝山上追。等我追到山上的时候,金童和白马已经在火堆里化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也以极快的速度化成灰烬,在坟头飘来飘去,最终不甘寂寞地落到了坟堆上。
    大家都挺严肃的。起初,我怕人发现,只是远远地躲在人后面看。后来,几个大人看到了我,只是略微看了几眼,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我才壮着胆,挤进人群。我看到坟前跪着张爷爷一个人,鼻涕和眼泪一样长,都挂在胸前,掉在地上。鼻涕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眼泪像铜钱一样,撒到了坟前的土地上。
    张爷爷的哭一点特色都没有,那长长的鼻涕和满脸的皱纹很不耐看,看了一会儿,就让人觉得心烦,鼻涕和眼泪混合在一起,还有点让人恶心。我对张爷爷的哭法很感兴趣,对他的眼泪也感兴趣。在别人的葬礼上,我看到过很多种哭法,有笑着哭的,有唱着哭的,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张爷爷居然哭着哭。他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有几个人跑上去劝张爷爷,有几个人想要把张爷爷扶起来,有几个人想要让张爷爷离开现场。可是他们都失败了。起初他们都表示同情,低眉蹙目,很快,他们的脸上就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最终,他们都离开了。我也随着他们离开。可我走到半路上,躲在一颗大树后面,假装尿尿,然后又返回去。
    我坐在坟堆旁边,看张爷爷哭。也不知看了多久,张爷爷的眼泪似乎都掉完了,他张开嘴巴,像是在吞咽一只苍蝇一般,艰难地摇头。后来,他抬起头,看见我似乎给他吓了一大跳。他的嘴巴重新张开,没有牙的口腔像是一个黑洞,里面似乎住着可怕的魔鬼。
    “阳阳,你怎么不回家?”张爷爷的声音,带着大哭过后的暗哑和苍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什么也不说。说实话,我不回家是因为我想看张爷爷哭。可我知道这不是好话,不能随便跟别人讲。
    张爷爷直了直身体,又弯下腰,双手撑了撑地,又把两只手撑在自己的一条腿上。我知道他在试图站起来。我连跳起来,跑到他跟前,让他扶着我。他几乎是把整个身体压倒了我的身上。我被他压的快要跌倒了。
    “阳阳,天黑了,我看不见路了。你能送我回家不?”张爷爷说。张爷爷得了跟鸡的毛病,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其实,他白天也看得不清晰,连树上那么大的杏子都看不见,还老追着别人问“今年的杏子是不是让霜打了,为什么一颗也没有啊?”
    这下轮到我后悔了。天晚了,我知道我母亲肯定在家里准备了棍子等我呢!说不上真的要断腿呢!我真不应该看张爷爷哭,可他一直那么哭,实在有趣。
    “可是,我就要回家了,妈妈说要打断我的腿呢!”
    “咱们下山时同一条路,你好歹把我送到山下,要不然我得滚下去。”张爷爷显然是在恳求我。我有些后悔刚刚拒绝了他。
    张爷爷跟着我下山,他的半个身体几乎是压在我身上的。我感觉自己都快要被他压断气了。可他的骨头似乎都被泪水给抽走了,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到了山下,张爷爷便要和我分别。我不好意思再提出刚才被我拒绝了的事,张爷爷也没说什么话。可我在黑夜之中,对这个几乎瞎眼的老人要如何回家充满了好奇。好奇心驱使着我一直跟在他后面。
    张爷爷显然是凭着记忆在走,他走着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些什么“抛弃”“爱”之类奇怪的字眼。我看着他凭着记忆安全躲过一个坑,又躲过一道墙,最终在摸索到了自家门口之后,我才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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