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壹。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6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壹。
    -------十七岁那年,浅墨在日记里写道:十年之后,我不知会去哪里。但你一直都在我的心里,不曾离开过。
    中考前的仲夏夜晚。九点晚自习后,贴着古旧的白瓷砖的五层教学楼,三年级的教室里还点着灯。死寂的校园,黑漆漆的夜空中,那一排灯火看着特别恐怖。像一群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鬼,点着鬼火巡逻这个世界。
    考不上高中,那就去死。考不上,等于去死。想平时好好念念书,当要开始念的时候,发觉已经要考试了。书到用时方恨少。
    凌乱的教室,值日生没有打扫,纸屑混着灰尘满地。蓝白相间的课书本在焦黄的桌子上堆砌起一堵摇摇欲坠的高墙,课桌里面塞满做完没做完的试卷,仍旧散发着油墨的臭味。整个教室像个魔窟。
    浅墨昨天熬了夜,趴在课桌上眯会,为了一张录取通知书,知道是犯不着这么拼命,但世纪末的危机感笼罩着她的神经。几次的测试都没考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想要命中靶心,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更要命的是,别人都还不错。她害怕伯仁失望,画了三年的漫画也不画了,撕了撕,扔了扔,在她父亲的眼里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成大器的中国画没有名师指点,想要无师自通,浅墨自认不是天才。
    自古学生唯一一条有保证的出路,还是升学。敌兵已临城下,城墙筑得太低,又兵缺少粮。
    浅墨觉得这个时候打瞌睡,简直是罪大恶及。她打了个冷战,强忍着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层层书籍前后空荡荡的,夏夜没有关窗户,冰凉凉的风吹进来沁着皮肤,满屋子的书皮哗啦啦做响。她看手表,午夜十一点钟了,吓得跳起来,平时人缘不好,这时候得了现世报,竟无人叫醒她。慌乱的盖上书皮拿了两本书,隔壁三班和二班还有人在,还点着灯。她松了口气关了灯,借隔壁班的灯光匆匆下了楼梯。
    这座学园盖在一座山脉中央,二十年前掘坟山而建,听闻那年间移出了四千具棺木。光听这个数据,便让人胆寒。90年代,到哪都没有路灯。回家的路途要走一条青石板铺的斜坡,一旁石壁上挂满了碧绿色的迎春花垂条,夏天,一种细小的青蛇喜欢缠卷在柳条上觅食,突然飞窜出来,像武侠电影里暗器,让人防不胜防。光这点浅墨便觉得受不了,偏偏又是个也难如钩也难圆的月夜,云层浓密得像棉被似的,扯不开。斜坡的右边是一片浓密的雏菊花丛,夏天开得如火如荼。一排粗壮的紫荆花无穷无尽的蔓延着,也开得姹紫嫣红,让人猜不透这个南国的花季,一年四季,它都开花。夜晚只是黑漆漆的,无尽的恐怖而已。
    浅墨手慌脚乱,脑子短路忘了取手电筒。在返回去取,生怕二班三班的人也走光了,实在提不起勇气回那有怪谈的教学楼。无尽的斜坡上一个人都没有,多半人不走这条回家的道。学校另一头有另一条道,但更远,两边也是无穷无尽的坟墓堆,走哪都躲不开这些坟墓堆。
    浅墨不敢出声,躲着脑袋往前狂奔,像有鬼在后面追她。
    “林浅墨。“冷不防花丛里有人叫他。
    她吓得蹲下身子,抱着脚尖叫。单薄月光下,一个人站在她旁边的雏菊花丛里笑。她听笑声,知道是李颜,这才强忍着水泪站起来,又气又怨,说:李颜,你不是早走了。
    李颜蹑手蹑脚的避开花丛走出来,在石阶上搓掉了鞋子上的泥浆,中午刚下过点雷阵雨,脏了他的白球鞋。他走过来,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她,只是抱歉的微笑,他说:给你的。
    浅墨不免好奇:是什么?
    李颜用指尖弹下纸袋子,袋子里发出嗡嗡嗡杂响,一点一点的亮了,渐渐密集像个灯笼。
    是萤火虫,黑暗在灯笼之光中退避三尺,一团青绿的荧光笼罩着两个人的身影,二人之间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浅墨安心的笑了。
    “真是好看。”她说。
    李颜看着她笑,漆黑的大眼睛里温柔的含着笑意,不知道是不是也只是光。
    他们坐过三个月的同桌,浅墨常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脑袋木然的转过去,刚好看着李颜的侧脸,他的侧脸眉峰和鼻梁骨分明,唇角软软的棉花糖似的,上面像罩着一层柔光,有一股暖气从整个身躯中散发出来。
    他意识到她看他,掉过头来看她,正面没有侧脸尖锐,圆中带尖,是一张娃娃脸。两眼对视,他马上转过脸去,她也低下头继续在笔记缝隙上画人头像,画他的侧脸。
    有那么一天,她上化学课不自觉走神,画起了小人图,一个黑影笼罩着她的桌子,她心里头咯噔一沉,大觉不好,伸手去捂画像。化学老师拿教鞭扯开她的手,一张方形的脸愣是挤成了三角形。她被罚抄了五百遍的化学化量表。全班人都在笑她。
    那天下了课,她不曾理他,心里怨他不踢她的脚提醒她。他拿纸条写道歉的话推给她,她也不看,又推还给他。
    下一节课刚好是班会,到了一个月轮着换一次座位的时候,他换了桌位,隔她四排桌子的距离,她不经意侧脸去看,一张张青稚的脸后才看到他的侧脸,像隔着千山万水一样。她突然有点怅然。
    这是那次积怨来的第一次对话,浅墨心里其实早已经原谅了他,他还是满脸的歉意,浅墨看到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校服,宝蓝色的长裤,背着宝蓝色的斜带书包。他把衬衫衣角从裤头里拔出来,把后衣角递给她。
    她接过他的衣角不免一笑,他羞涩的转过头去不说话,往前走,她被他带着往前走,纸袋子里的萤火虫,一手心的光和亮照着他的后脑勺,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瘦瘦的脊背,两边肋骨一隐一现,线条温柔。两边的恐怖埋伏,漫山遍野的坟岗,她都忘了,连月亮照在身上都有温度,暖暖的。
    她没问他为什么那天不提醒他,半年的同桌那是应有的默契。
    他也没说起,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时不时的回头和她说话。那年他十六,长了喉结,也开始变声,依然声音轻柔,余有少男式的羞涩。
    “你要考哪所学校?”他假装漫不经心的问。
    浅墨感慨说:一中没有希望,二中考不上,三中看看吧,离家又近。你一定要是考一中,才能不负众望呀。
      他突然站住了脚,浅墨差点撞上他的清瘦的后背。浅薄的月光照着这条年久失修的泊油路,坑坑洼洼破旧的像月球表面。路的左边是一条往下倾的陡壁,满山而下的雏菊花。在底下是一个空旷挖山而建立的大操场,淌着风显得空旷恐怖。路的右边攀壁而上的山岗,上面住着累累坟堆,青白的石碑上,朱红的字迹不管被岁月洗劫了几次,都崭新如故,一种抢眼刺心的红。
    他突然反过身子,激动的掰着她的双肩,望着她哀怨的问:那你最后到底去哪了?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哪里都找不着你。你到底去了哪?
    浅墨吓住了,手中的纸袋子撒了手掉在地上,袋口松开了,碧绿色的光从袋口中纷纷涌出,在他们的中间流成一道银绿色的光,照着两张脸都惨绿惨绿的。
    浅墨开口要告诉他,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看着你,但我不敢和你说话。但却惊醒过来,醒过来之后,知道是一个梦,但依然愉悦了很久。十多年来做大同小异的一个梦,上帝的启示录上到底想预示点什么,她又不信奉基督教。 佛教所说五百年的擦肩而过换来一次的暮然回首的那种缘分,她听起来又觉得可笑得很。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