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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过青石街道,穿过一片小树林,行进的脚步停留在一片废墟之前,紫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眼神却失焦地定在虚空,那样茫然,就像一个迷路的孩童。
    时光翩然轻擦而过,十一年已转瞬而逝。入目的,却依旧是那一片断墙残垣。曾经的繁华已是隔世之遥。
    细雨瑟瑟,冷风凛凛,颓败的墙体,剥落的墙面……无不昭示着萧索与苍凉。昔日,门庭若市的薛家庄早已被抛弃在历史的洪流中,在这个幽静之地黯然地遗世独立。然而,满目疮痍中,却有青嫩的小草钻出脑袋,迎接风雨的洗礼。还有不知名的小黄花欣然地绽放着笑靥。如此明丽的颜色在这片灰沉之中尤其引人注目。
    她怔怔地望着它们,突兀地想着:也许人生并不是那么令人绝望。
    在雨中沉寂许久之后,紫依终于举步走入废墟之中——她永远的灵魂归处。
    这次,该是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莲足轻轻地踩在一地狼藉之上发出“簌簌”之声,紫依轻缓地移动在“庄园”之中。
    犹记得小花园中,一架秋千载着一个女孩翻飞在彩蝶翩翩的季节,风过处,护花铃“叮呤”作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孩愉悦的笑声。那一串串母亲亲手做的护花铃早已湮灭无痕,而如今的她却依然会在听到铃铛作响后失了神。
    花园的前面就是父亲的书房。她记得,父亲的藏书很是丰富,幼时的她坐在大大的椅子上,安静地翻阅着各种医书,双脚却不安分地晃荡。而父亲则坐在旁边整理药方,研究各种病症,偶尔向她投去一眼,会心一笑。那往日熟悉的场景却再未出现在她八岁以后的生命里。想着想着,眼泪竟溢满了眼眶,她却哽咽着笑了出来。
    “我的小紫依笑起来真是漂亮,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要记得笑啊!爹爹最喜欢看小紫依笑的样子了。”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恍惚中,她似乎又看见爹爹的模样,一如当年,雪白的衣裳,温和的眉眼。
    “爹爹,你看,紫依在笑,紫依不哭。爹爹。”时光仿佛倒流,她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岁,对着虚空,低声喃喃。
    再往前走就是曾经的药房,在她的记忆中,浓浓的药香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无数暗红色的小格子镶嵌在柜子上。她趴在桌子上看母亲捣药的样子,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出母亲手中的药材,母亲则会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那一幕幕温馨的画面翻滚在她的脑海中,激荡着她的灵魂,这是她最温柔的母亲啊。
    印象中,母亲总是浅浅地笑着。那笑容就如同温和的微风,融了春寒,消了冰雪,直直地吹进人的心里。母亲的声音亦是好听,年幼时她时常哼唱,哄她入睡的那一曲《宝宝》,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伴她入眠,熄灭梦境中那场烧不到尽头的大火。
    不知不觉中,轻浅的旋律再次回荡在这一片荒芜之中。
    “……
    你哭你笑你在我的怀抱
    安静地睡着带着微笑的嘴角
    宝宝宝宝亲亲就好
    每一次吻你都有甜甜的味道
    你哭你笑你在我的怀抱
    冷冷的冬天我们是彼此的依靠
    宝宝宝宝亲亲就好
    你说过我们会在一起
    一直到老
    ……”
    我们说好的,要一直到老。可是,母亲,我们已错开生死的距离!
    紫依仔仔细细地看着这片废墟,每踏过一处,一段段记忆就会自发地跃入脑海中:快乐的,忧伤的,温馨的,难过的……像是已经被放映了千万遍,即使闭上眼依然能清晰得描绘出它们的轮廓。
    这一片镌刻了一世依恋的荒芜之地,给了她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岁月,那场大火,终结了她的快乐,却又向她开启了另一扇未知之门,而这一片苍凉,终究是要彻底地与她告别了!紫依微微叹息,在尽头驻足。回身深深地看着这一地的颓唐,似要将它永远地印刻在脑海里。那双清亮的眼睛写满了忧伤,而那副纤细的身躯亦流露出一种铺天盖地般的哀伤与绝望。
    “再见!”轻轻地吐出这两个沉重的字眼,紫依回头继续向前,唯有落寞的背影隐没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
    “紫依,你的悲伤何时才能终结?!”树林中,那个白衣男子低声呢喃,声音被风雨打散,似是在感叹,也似在问她。只是,他终究还是无法得到答案。或许,这道谜题永远都会是无解吧。
    再往前走,就是薛家庄的后山。松林夹道,风过处,叶子互相摩擦着发出“簌簌”之音。她慢慢地走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是眉间却依然有轻愁萦绕。
    爹爹,娘亲,又是清明了,紫依来看你们了。
    登上山顶,脚步停留在一块墓碑之前。那是一座极其简易的坟墓,墓碑也只是一块木头而已。报了灭门之仇后,她虽然请人将坟墓重新整理了一番,又请人每年进行修整,却执意留下了这块墓碑。那是一种见证,埋藏了她最深的爱以及最沉的恨。颤抖的手抚上墓碑上的字,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但那暗红色的字眼如今看来依然怵目惊心:薛氏一门之墓。薛紫依也早已在那场大火中死去,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满心复仇的怨灵而已。
    这是她八岁那年所立的墓碑,埋在里面的却只有一个血迹斑斑的布娃娃,那是当时的她唯一拥有的带有父母记忆的东西,她将它埋藏,也一并将自己的灵魂埋藏,决绝地与过往告别。当年,亦是在这样一个细雨飘荡的日子,小小的手挖开一层层泥土,深深地将它掩埋,然后用鲜血淋漓的双手在墓碑上写下了这么几个字。后来,她就随着那个少年回了封忆楼,书写了另一则传奇。
    缓缓地蹲下身,将那油纸伞放于墓碑之旁,为它遮去一点风雨,走至另一边,紫依将头轻轻地倚在墓碑上,闭上双眼。唇角微勾,似是一朵小白花悄然绽放。她恬静得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悄悄地将心事诉说:“爹爹,娘亲,又是清明了呢,紫依来看你们了。一年不见了,紫依好想你们啊。不过很快,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爹爹和娘亲会来接紫依的吧。”低头看一眼那简易的墓碑,紫依接着道,“最近总是想起爹爹和娘亲,是你们也想女儿了吧。最迟,明年的四月,女儿就可以来陪你们了。只剩一年了呢,只有一年了,一年啊……原来只剩下一年的时间陪伴那个人了啊。爹爹,娘亲,女儿害怕了,那个世界没有他的存在。女儿是不是很不孝,可是,我是真的真的不想离开他啊!”最后那句话轻得近似梦呓,飘忽在烟雨朦胧之中忽隐忽现。有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混杂着雨水渗入嘴唇,咸咸的,涩涩的,恰似这挣脱不开的命运的味道。
    白衣温雅,那个总是浅浅笑着的男子。“林琅”,那个在口齿间咀嚼过千万遍的名字。已是她深夜梦回间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是那样深刻地爱着他,爱到不能说,爱到只能用微笑掩饰自己那颗疲惫的心,爱到失去了爱上别人的能力。就想夜空中的两颗星星,明明那么近,却隔着毕生都无法达到的距离。每天看着他,就贪婪地祈求上天多给她一天的生命,那样绝望地爱着,却是她十一年来做过的最美好的事。
    也许八岁那年那一次的回头,便注定了此生的纠缠。
    犹记得,冲天火光是他的背景,他宛如一个战神浴火而来。发丝翻飞,带着十八岁少年的张扬,恰似一朵红莲,在灼灼火光中耀眼地盛开。然后,执起她的手,重新走向那片修罗地狱。白衣翩翩,笑容浅浅,明明是那么温柔的男子,却轻而易举地连取了数十人性命。
    那场大火一直燃烧在她的余生,而从他大掌传来的温度却也温暖了她的余生。
    从此,他便是她的公子,她的主人。
    从此,除了复仇,他便是她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
    细雨依旧不依不饶地下着,被风一吹,便四散开去,杂乱无章地滋润着万物。空气中依稀有青草的香气在淡淡流转。一时间,整个空间只有静谧在悄然流淌。
    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紫依缓缓起身,复又跪在父母坟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爹爹,娘亲,紫依走了,明年,女儿就来陪你们了,你们要等着女儿啊。”那欢快的语气仿佛就只是在诉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只有那红了的眼眶将她的哀伤悄悄勾勒。
    紫衣远去,唯有那把素雅的油纸伞无声地泄露着一个女子的心事。
    林中,那个白衣公子踱步而出,走至墓碑前沉默不语,将目送紫依的视线收回,向着墓碑深深一鞠躬,然后看向虚空,两道浓眉不自觉地蹙起,是他的错觉吗?他竟似闻到了她灵魂腐朽的味道。
    天空中,墨云翻滚,如同一张气势磅礴的水墨画在天地间铺展开来。
    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夜,亦是下着这般绵长的细雨,纷纷扬扬地,交织成一张网,狡黠地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网罗。她血洗仇家后,一路行来,状似发狂。雨密密匝匝地下着,愈来愈大,淋漓畅快,又夹杂着电闪雷鸣,似要将这个世界的哀伤释放殆尽。马匹累毙在路边,她亦是完全崩溃。最后的几十步,她匍匐在泥路里,咬紧牙关艰难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衣服上、头发上、脸上全是泥渍,她却似浑然未觉般,眼睛紧盯着墓碑,仿佛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他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爬向那里。多少次想伸手扶她起来,却硬生生地克制住,垂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放。那是她的执念,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完成对她的救赎。双颊早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她就这样,一步步地,爬着,爬着。在瘦削的手指碰触到墓碑的那一刻,她释然地笑了,仿佛一个孩子得到了最爱的玩具,眼角眉梢尽是满足。最后将额头紧紧地靠在墓碑上,仿佛正抵着父母的额,亲昵到令人心碎。她笑得粲然,眼神迷离:“爹爹,娘亲,紫依给你们报仇了。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个地,倒在我的面前。他们死了,都死了。”一声高过一声,内心的恨意喷薄而出。到最后,笑声却渐渐转换成了啜泣之声,索性靠着墓碑嚎啕大哭,似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坚强,将最真实的自己尽情展示。
    瓢泼大雨一直下着,她的哭泣被打碎,散在夜里,被风拾了去。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大哭的样子。当年被灭门时,她没哭,埋葬布娃娃时,她没哭,接受残酷的训练时,她没哭,报仇时,她没哭……然而,如今,她却像一个孩子般在墓碑前痛哭失声。他认识的紫依一直是强势的,淡然的,残酷的,甚至是冷血的,以致于他忘了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而已。她本该在这如花的岁月里享受家人的关爱,情人的呵护,甚至已嫁做人妇安然地度过静默的岁月,只是命运出了错,让她背负起沉重的包袱。现实磨砺了她的性情,为了生存,她不得不让自己变得强大。只是内心却永远住着一个八岁的孩童,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看得见。而今日,她终是要告别了那个八岁的孩童,将她遗留在时间的长河里。这泪,既是十六岁的她所流,更是八岁的她所流。而紫依,也该是真正地长大了吧。
    “沉影,我们走吧。这雨,怕是要更大了!”沉静了许久,白衣男子低喊,看似随意,却让藏在林间的黑衣男子不禁身子一颤,随即又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然后利落地站到他身后,单膝下跪,“属下未遵公子之命,私自跟随,甘愿领罚。”声音铿锵有力,毫不拖泥带水。
    “回去吧。”白衣男子似是倦极,微闭了下眼,睁开之后,又是一片清明,然后抬步离开。沉影沉默地跟随着,临走时微瞥了一眼那个墓碑,眼里的复杂情感无人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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