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碧水河畔，百花楼。
    恰逢昨夜急雨，打碎俩岸落红无数。千片万朵洒落清透的河水中，仿佛一匹缀上繁花的碧色锦缎，泛着柔光，缓缓流向远方。
    宁致远捏着白骨瓷的酒杯，下巴枕在胳膊上倚着雕花红木围栏，百无聊赖地望着下方的人来人往。曾几何时，魔王岭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自水路通畅后，本地的制香可以远销全国。日出峰岫，人们熙熙而来，月上中天，又攘攘而返，两岸皆是枕河人家，雨霁后的第一缕阳光落在门前坑洼不平的石阶上，年久的水坑里反射着晃眼的碎金。
    百花楼的顶层是全镇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也是这闹市中唯一的清净之所。宁致远在等一个人，他等了一个上午，却没有丝毫不耐，细白的骨瓷杯沿转动着磨蹭他洁净白皙的下巴，杯中却没盛一滴酒。他抬眼望去，无数幢白墙黑瓦外，宁家的花田被雨后的氤氲笼罩着，隐隐约约一大片嫣红，似是随意添上的水墨数笔。宁致远不自觉挠了下鼻尖，目不转睛看着远方，却没见什么映在眼底。
    一阵清脆的皮鞋轻踏地板的声响传来，“吱呀”一声，顶层雅间的门被人推开，宁致远像是魂归来兮般从处子变为了脱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抓住安逸尘的手腕，兴高采烈地将他拖至酒桌旁：“安逸尘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江湖规矩，自罚三杯不许抵赖！“安逸尘推辞不过，任由他按着肩膀坐下，望着满桌的佳肴珍馐，不禁好奇道：“今天什么日子？准备的这么丰盛？想必让你破费了吧。“
    ”这点儿钱对小爷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掌勺的都是重金聘来的名厨，倒是这百花楼的顶楼雅间千金难求，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让这儿的老板卖了这个面子，推掉其他人的预定把这间留着。来，满上！“
    安逸尘挡住宁致远替自己斟酒的动作，挑眉看他道：”干嘛突然邀我来这里？不说清楚，这酒我不喝。“宁致远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说：“你们文人就是麻烦，请客吃饭还得讨个由头。请你一来是庆祝我身体康复，感谢你救命之恩，这二来嘛，确实是有件事找你，这个待会儿再说，先尝尝这些菜！“宁致远转开话题，扯起了前两天的事。
    ”我找到宁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府里依旧灯火通明，我敲开大门，对着那个叫三，还是四下人刚说了一句‘我知道宁少爷在哪’，那个下人就大呼小叫招来一堆人把我围起来，说要把我捆到宁老爷面前……”
    ”阿三阿四真是太没礼貌了，回去好好教训他们，”感应到安逸尘无语的目光，宁致远硬是把想笑的冲动憋了回去，义愤填膺地拍了下桌子。“然后呢？我爹怎么说？”
    “宁老爷……是有大家风范的人，一见我就喝人给我松绑，还命人备茶招待，我给他看了你的玉佩，把你的话带到。宁老爷对我的话只字不疑，立即想去客栈接你，我拦着他说你已经歇下了，病人休息不宜被打扰，建议他天亮再动身。”说道宁老爷的时候，安逸尘语调似乎低了下去，垂目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你呢，被接回去后就安分地在家养病了？”
    “我这次差点儿丢掉小命，我爹当然大发雷霆，要不是我及时在他老人家面前卖卖惨，我爹就要在我病体未愈的时候动家法咯！哎~别光看着我吃啊，你不饿？”宁致远手里可没闲着，一刻不停地往自己嘴里夹菜，含着美味也没阻止他的喋喋不休，唇上的油光像抹了蜜般衬得更加嫣红透亮。
    “没有，”安逸尘觉得眼前这个小少爷的吃相单纯得像个孩子，得了好吃的就无忧无虑顾不上其他，自己也被感染地笑起来。“我刚进屋就闻到一股特异的酒香，令人闻之难忘，”他将桌上盛着清酒的酒壶拿到近前嗅了嗅，皱眉道：“但又不是这壶酒，闻香像是黄酒，你放出酒香又不示人，是不是藏着佳酿想来考我？”
    “哎，厉害！知我者莫若安逸尘也。”宁致远睁圆了眼睛，握着筷子敲了一下碗碟，表情变得兴奋起来。他俯下身，从桌底搬出一个约莫两斤的酒坛，那酒坛子呈枣核色，上圆向下略收小，坛口由一块年月很久的红布扎着，坛身乍看粗瓷，仔细一摸一瞧，居然雕刻着工艺不俗的飞梁画栋，春花秋月，想来这样的坛子倒出来的酒也非凡品。
    “那你再猜猜，这坛是女儿红还是花雕？”小霸王起了劲，葱白的指节扣了扣坛身，发出重物落入深井般沉闷的水声。
    “两者有何区别？”
    “当然有，算是同工异曲吧。按南方人的风俗，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少不了酒。黄酒香气醇厚，色如琥珀，五味俱全，最是重要。江南人家生了孩子，满岁是必定是要酿上几坛，以黄泥封口埋于池塘或屋后的，待小孩儿长大成人嫁娶之时再挖出来作祝酒，到那时开封，飘香十里，未饮先醉。生了男孩儿的话，这酒叫状元红，寓意日后金榜题名；这要是生了女儿，就叫女儿红。“
    ”但是，如果女儿未长成便夭折了，祝酒便成了丧酒，花骨未放便凋零，是为‘花凋’。“宁致远神色暗淡了下来，微凉的指尖摩挲着坛身的刻纹。”藏酒年月不足，五味中的苦涩酸辛压过了馥郁醇香，父母亲人皆品过，人事无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宁府也是有女孩儿的人家，想必宁老爷为了大小姐的婚事也会备上数十坛佳酿广宴宾客……”
    宁致远听罢，好似噎到一般鼻子眉毛揪在了一起，龇牙咧嘴道：“宁家大小姐这名头她倒用得舒坦，佩珊这死妮子平时一定没少在外撒我饭票子。不过比我晚生了十分钟，就从来不叫我‘哥哥‘，目无兄长还妄想当姐姐，平时在外面到处乱跑，一点深闺大小姐的姿态也没有。都过了大好嫁龄还刁蛮跋扈，眼高于顶，爹给她相得那些门当户对的贵胄富贾，她是一个也瞧不上。哼，依我看，宁家的女儿红未必是四大镇酿造工艺最好的，但一定是窖藏年月最久的！“
    宁致远冷哼一声，反手用筷子的另一头狠戳了一下桌面，对齐了筷子继续夹着菜：”更气人的是不知道这死丫头着了什么魔，被那文家的老二给迷了去，我最瞧不上这种面了叽叽整天之乎者也挂口头，没一点男子血性的吊书袋了。我都当佩珊面揍过他几拳了，他居然还嘀咕什么君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看伪君子还差不多！”
    安逸尘看着宁致远愤懑的样子颇为不解：“既然宁小姐好不容易寻得情郎，你又为何百般阻挠呢？这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宁小姐这样固执的人，怕是不会知难而退吧？”“逸尘你不明白，佩珊这辈子就算嫁猪嫁狗，哪怕出家，她都不可能嫁给文家的儿子！”
    “我就不明白了，这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吗？她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文靖昌的儿子，我们文宁两家是世代的对家，爹跟文家老爷又是势如水火，她就不怕哪天纸包不住火，让爹知道了气得打死她！”
    “我听说十几年前，文老爷在斗香大会上以一款不知名的香水，力挫宁老爷自制的蝶恋香夺得本镇香会会长的职务，这是否就是让如本就履薄冰的文宁两家关系火上浇油的原因？“
    ”看不出来啊，你初来乍到，对文宁两家的恩怨还挺了解的。“宁致远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了安逸尘一眼，道：”杏花镇已经很多年没人提起这段陈年往事了，你初来乍到，消息挺灵通嘛。“
    安逸尘抿了下嘴点点头，“我也是在替一位老人家诊治时听他偶然提起过一次，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毕竟年纪大了，都是几句断断续续的闲谈，不过其中一些细节我有点在意。“
    ”你说。“
    ”文世轩既然是文家二少爷，那他便不是独子，文家现在为何没有大少爷？“
    ”说起来我小时候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不知道是不是空穴来风。“宁致远半抱双臂抵在饭桌上，倾身向前，对安逸尘勾勾手指，让他靠过来。”我爹口风特别紧，家里谁都不敢提这件事，我听外面的人传当年文老爷打败我爹的那款香根本不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比赛当天文靖昌拿不出更好的香跟我爹斗，提出延后再比，结果几天后他一出手我爹就落败了。奇怪的是以我爹的个性，听到自己输的不明不白的传言一定会心有不甘找文家的晦气，可他居然就这样把四大镇乡会会长的位置拱手让人了。“
    ”还有件事更奇怪。”宁致远靠近安逸尘耳旁，用手背挡在嘴边，一副生怕隔墙有耳的模样。安逸尘弯着腰听他开口，感受着喷在脸上的一股股热气，抬眼就看到近在眼前的细腻肌肤。他觉得面皮上麻麻痒痒的，这种被小虫攀爬的酥麻感一直延伸到了后颈，钻进了皮肤之下。安逸尘赶快垂下目光，生怕让那人看出自己有什么不自在。
    “据说文老爷赢了比赛的几天之后，文家大少爷就离奇失踪了，文家动用了各种关系都找不回来。更让人费解的是，文老爷居然把他的正妻白夫人，也就是大少爷的生母赶出了文府。”宁致远用指节搓揉着下巴，疑惑地摇摇头。“就算大夫人监管不利丢了孩子，她失了亲生骨肉的痛一定胜过任何人，文老爷和她多年结发，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刺她一刀？”
    “想不到之后文府发生了这么多事，一场斗香，居然牵连到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这短短几天内一定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会不会……“
    ”不会！“宁致远立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毫不迟疑地坚持，”不可能是我爹，他即使心里有怨也不会绑架一个小孩出气。再说，他干嘛不拿文少爷跟文靖昌交换四大镇香会会长的位子，损人又不利己的事他老人家是从来不做的。“
    大户人家怎么能明目张胆交换人质换取利益？安逸尘用手点点皱起的眉心，没去戳宁致远的话。”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可能确因斗香而起，也许只是这一系列事的导火索。大少爷文世倾一直是由家丁带着的，可他被人诱拐的时候没一点挣扎的迹象就消失了，有没有可能是熟人作案，或者下人被外人买通下的手……“
    安逸尘说着说着噤了声，对面的宁致远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手肘撑着光滑可鉴的黄花梨木圆桌，双手托着两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纤巧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脸颊，圆溜溜的杏目此时咪成狭长凤眼，若不是他颇有深意上扬的嘴角，此时的宁致远好似一个天真懵懂的孩童，娇憨中透着俏丽，让人联想起江南巷陌里嗅着青梅，躲在玄关后歪头偷看行人的小姑娘。
    ”逸尘，“绛红的柔唇吐出与平和语气不符的狡黠，”你对文家的事情很关心嘛，那位老人家知道的比那些市井平民多很多，当年文少爷失踪，文家迅速封锁了消息，警察局对外宣布大少爷是自己走失的，连我爹都没告诉我他是被绑了还是被拐了。对了，文少爷叫什么来着？“
    ”文，世，倾，好名字，“宁致远扑扇了几下睫毛，无辜地向上看了看，”就是不太好记，你一下子就记住了十几年前失踪孩子名字，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