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章 鸣鸟尚亦求友声,却道相忘江湖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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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翻着本《诗经》,以往是不会有闲情的,只是路上无聊,便随手翻翻罢了。
我手上随性翻看着,脑中却涌上来些许陈年旧事````
师父是个剑痴,却也素性颇爱文,无名岛上的掬星阁里,除了山医巫相卜农此类多少有些技艺性的书籍之外,其余泰半都是由师父搜寻得到的便可知一二,年少时在师父的教导和督促下识了字通了小学,也好好地习过几年书的,那时候阿七最喜欢读唐诗`````而我,却只想埋在书堆里呼呼大睡,后来,师父说不好好学就不教我揽月摘星剑法了,我这才告饶认命,读的最多的却也是唐诗集选,只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枕书而眠,然而自那之后,那七律五言的绝句中所描绘的人间繁景便每每伴着涛声入梦而来,或是塞北孤烟瘦马,或是江南小桥流水,原本只是觉得平平无奇的海山烟波景象,也被描绘得那般清丽美好。
那时我看着碧海之上偶然而现的海市蜃景,里面或时有楼阁林立,屋宇相连,热闹的街景上似乎还可以听见人声鼎沸,那时就想着,这便是杳杳海外的热闹,所谓纷繁江湖的胜景吧`````
那会儿心底便兴起出岛而去,仗剑踏歌,悠游江湖的意愿了吧`````亦或许,这个念头在更久更久以前就根植在心底深处了。
彼时师父说,是他一次出岛,抵岸之时发现无家可归的我,并将我带回岛上的,然而我对上岛之前的记忆,却一点儿也没有。
再后来,再后来啊`````出得岛外,才发现原来若是会舞文弄墨,便总会有美人倾心`````
回溯过往,神思飘忽悠游,良久方觉。
师父,阿七``````
我收回思绪。
此刻读到一句“微我无酒,以遨以游”的时候,觉得与自己眼下所处的境地有些相似,颇有些同命相连之感了,于是便咂摸良久,却听得一名江府的下属回报,这人扬鞭策马,来时十分急切。
江蓝笙做什么,皆不会避开我。
“禀告主人,须弥袖手已经待在‘画地为牢’中整整三日了,却不吃不喝,也丝毫没有破阵的动作。”
原来江蓝笙将阿七困在阵中,又派人密切盯着,只怕阿七真破不了那画地为牢之阵,也有人会恭恭敬敬将其请出来吧。
“怎么现在才来禀告?”江蓝笙的话中隐隐有些担忧。
我对他们的对话仿佛置而不闻,继续翻着手中《诗经》,又是一篇——《鸟鸣》,“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其幽谷,迁于乔木`````”,却是不愿再看下去,鸣鸟尚且求其友声,江蓝笙,你却毁了朋友之谊呵`````想罢,我合上那有些古旧的书本。
“寻,阿七、须弥袖手、似是有寻死之志。”江蓝笙却是朝着我,低敛了清隽的眉目。
阿七,阿七`````江蓝笙,还不与我说你与阿七的关系么?
“他寻死觅活的,与我又有何干?”我敛眉轻笑道,像是说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毕竟是江蓝笙,终究懂我。
我开的,可不是什么玩笑。
“你明白,只有你、能开解。”江蓝笙轻叹一口气。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我摇摇头,笑言。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不想这样说,可终究还是如此说了,“寻,春丝蛊`````”
呵`````
我解下头上束发簪子,抛给那名使者,“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即使黄泉路上,也不会与他作伴。”
入苏州城那日,七日之期已满。
江府府邸甚是阔大,往大了分为东、西、中三院,厢房都有百间,只是中院却是府中之人的禁地,除了江家主人,谁也进去不得。
东西两院,连廊水榭,亭台楼阁,屋宇交错林立,屋脊上罗列着的一串镇宅的神兽塑像,看着气势磅礴,只是江南建筑,终是雅致秀气居多,顺自然之势,移步造景,正所谓唐人有云,“覆簣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
江府之内,看着不如顾府富丽堂皇,然而富贵深敛,即所谓山藏气,水聚气,江府便依着灵秀黛山而建,其外环着一条潺缓清澈溪水,是风水中静水流深,环抱有情的态势,为整个建筑添了许多勃勃灵性,那溪水与府内西园一潭碧水相接,潭水迂回碧透,宁谧澄澈而养性灵,水中饲养许多丹顶锦鲤,临水所建有精美水榭,映着垂柳依依,这一方水榭平桥贴水,人在其上,如凌波踏步,池中遍植碧荷,鱼戏莲叶间,近看锦鲤游嬉,如白龙翻江,丹阳出水,十分赏心悦目。
更为重要的是,比之顾府,江宅之内,一片生机盎然。
虽然江蓝笙的母亲业已故去,而其江父因为其珍重一生的挚友了凡大师圆寂之后,堪破红尘而遁入空门,又未曾娶妻。
且江蓝笙至今也未纳一二姬妾,未免显得少许冷清,然而一座深宅之中仆从成群,秩序井然。
此刻我倚在水榭木栏之上,拿饵料逗弄水中的鲤鱼,据说锦鲤可以长到两百岁,甚至可以成精,那荒诞无稽的花妖狐媚之故事,可不都是这样说的么?
小鱼······
却不由得想起一个人的名字,只怕世上再无此人了罢。
“寻,你要、离开么?”江蓝笙在我身边,这几日,他身形越发瘦削单薄了,好似要淡成了一个影,一缕烟,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踏月而去了。
“蓝笙,今后可别使性不喝药了,毕竟良药虽苦,却最是利病。”我不看他,只顾往水中抛掷着鱼饵,看鱼儿争相拥了过来。
“你、要走了么?我可否`````”江蓝笙踌躇着声音里,是再也掩不去的哀戚。
我突然将碟中的鱼食全数倾倒入湖中,却又不小心拂袖跌碎了那富贵锦鲤瓷碟,看那些被人饲养惯了的丹顶锦鲤,亦是被声响给惊动了,只是淡淡说道,“你看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却仍不若相忘于江湖······”
与君数夕之欢,却已耗尽一世情谊了。
······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我念叨着,手握马缰,却是信步独行,晨光熹微,空气还是凉润的,路上行人却是寥落,只是念罢又笑笑,天地之大,我有何处可归?
江蓝笙不愧是富贵人,随随便便借我一匹马,也是产自大宛、重金难买的千里良驹,真是大方。
只是,江蓝笙······以后不要见了罢。阿七,呵,那家伙`````要不是有所谓春丝蛊在,或许,我还真要杀了他`````顾飞白,是死了还是如何了,我不知道,只是现下恐怕无暇顾及我,却是真的。
此刻倒是孑然一身,却也因无烦事叨扰而十分畅快,恰如浩瀚江海一尾游鱼,只不过单人孤骑,我又要去往何方呢?
想起来江蓝笙曾经为我卜了一卦,蹇卦九五爻,大蹇来朋,于方位上来说,便是利于西南,不利西北呵`````既然如此,便去往西南吧。西南之地`````不知故事里那个为所爱之人目流血泪、肝肠寸断又豢养碧丝蚕与春丝蛊的痴情女子,是否身在苗疆,或是否,身在人世?
想想,那女子可也真是个痴心垂泪人儿,是哪个负心薄幸的情郎,放着这么一个大好的姑娘不娶?只是炼制的春丝蛊,未免有些不好。
不`````是很不好,人的心,又岂能被小小蛊虫给束缚呢?再者,若是那人死了,那放蛊者,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啊,这女子,是自不量力,还是痴心妄想?
不知道这女子,与阿七又是否有什么关系?
只是眼前突现一道阴影,遮拦了我前行的脚步。
来人峨冠博带,一身墨绿锦衫更衬眉目清贵朗然,俨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而非江湖一侠客,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马通体漆黑,甚是威风神骏,唯有四足雪白,如踏新纯白雪,此骏正为名驹——乌云踏雪。
真真是鲜衣怒马,趾高气昂地灼人眼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