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月黑风高，路羽提着白色纸糊灯笼一个人走在乱葬岗。眼前是鬼火幽幽，耳边是虫鸣绝迹，不过艺高人胆大，路羽倒是并不担心黑暗中有什么妖魔鬼怪出现，就算出现他也自信能扮演道士的角色斩妖除魔。这一点倒不是自夸，余岭县乡亲们都知道素来有妖怪传说的临云山上最近来了个青年药师，但见他悬崖绝壁如履平地，偶尔下山卖草药换米粮，也是寻常采药人难以采集的稀罕品种。坊间传言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极有可能已年逾古稀，这副玲珑面貌指不定是驻颜有术，返老返童了。当然这些都是眼馋人家广受姑娘欢迎的酸溜溜的话了。路羽是货真价实的十八一枝花，他是师傅捡到的，生日就是被捡的那天。
    路羽往上抬了抬背上装满米粮菜蔬的竹篓，今天下山卖药遇到点事，导致回程晚了。临云山名字听起来清灵出尘，山脚却是一片古战场，野坟林立，鬼火森森。老人说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染，土壤发赤，底下掩埋千万冤魂。传说有采药人进山深了，晚上回家经过此处，看见一大群披盔戴甲的士兵在纵酒高歌，声如洪钟，面目清晰，被吓得病了半年。人们再也不敢利用这块荒地，渐渐就被弃为抛尸地了。路羽面无表情地漫步乱葬岗，意态悠闲，好像春日郊游原野上，杏花开满枝头。忽然一声凄厉的鸟鸣炸雷般响起，西南角一只血睛黑羽的怪鸟扑腾翅膀，一飞冲天。路羽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就见那边土堆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像野坟堆里爬出了一条巨型毛毛虫，在黑暗中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正常人此刻恐怕吓得转头就跑，可惜路羽不是一般人。他淡定地无视，继续走自己的路，顺带一提，他的好奇心也不是一般人的范畴。但没走两步，路羽便停下来，耳边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路羽认命地转头朝西南角的土堆走去。他从不多管闲事，但事情找上门来他也不是眼睁睁视若无睹的人。
    走近一看，是个面朝下趴着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少年，一头长发干枯纠结，满是草屑尘土，身上衣衫破烂，渗出点点血迹。少年还在昏迷，身体却潜意识挣动不休，不知是疼痛和寒冷让他感觉不适还是本能知道生命受到了威胁，要努力挣扎求生。不过幸好他知道动弹，不然谁都会以为这是具尸体了。路羽看着少年血迹斑斑的手指固执地在坚硬的黄土地上抓抠，默默地放下竹篓，褪下身上青色外衫盖在少年身上，复把竹篓背起，弯腰抱起少年。少年的脸在路羽怀中转了过来，沾满泥土和污垢的脸上看不清本来的面目，眉眼的轮廓却是鲜明。
    不似先前的闲庭信步，路羽运起轻功，盏茶功夫便来到山中住处。把少年轻柔地放在床上，也不管他一身脏污毁了房中唯一可供歇息的木床。竹篓放至厨房，路羽淡定地开始烧火做饭。路上他便已探得少年脉象，体弱身寒，必是久不曾吃食了。再看他一身皮肉伤皆不致命，只能是被饿晕的。路羽烧好水，米粥煮好在锅中，便起身伸个懒腰，把自己打理干净。端上木盆，进屋里去。
    少年还昏迷未醒，路羽并不担心，刚回来他就给他喂了颗自己炼制的参丸，此物采山中老参炼制，最是补气化虚。看少年面目神情不似初时那般痛苦，路羽满意的点点头，自己医术还是可以的。拧干泛着热气的棉布帕子，路羽擦拭干净少年脸上的污渍，看清少年面目的一瞬，一向清冷的路羽也不禁一愣。想起以前被师傅耳提面命读书，上面所写的眉若远山，琼鼻樱唇，芙蓉蒲柳之姿，也不过如此吧。惊讶过后，路羽收拾神情，开始脱下少年身上破烂的衣服。
    瘦弱的身体逐渐坦露，纵使浑身沾满黑色污垢，也无损少年修长匀称的体魄。“就是太瘦小了。”路羽自顾念叨，眉毛吻在一处。细细擦洗干净少年身上每一寸肌肤，已是木盆里的水换过三遍以后了。饶是路羽，也情不自禁呼出一口气，找出自己干净的内衫为少年换上，系领口衣带时，目光再次注意到少年锁骨下奇怪的图案。整齐对称的六芒星，颜色绯红，在少年白皙的身躯上异常扎眼，脖子上还戴着一块同样图案的羊脂玉佩。耸耸肩，路羽收起为数不多的一点好奇心，给少年半喂半灌进一碗米粥，随后，填饱自己的五脏庙。见屋中无别处栖身，就神色淡然地上床和少年躺在了一块。恩，初秋的天气，有个人暖被窝也挺不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路羽就感觉腰上一痛，紧接着人就往下掉。身体反应快过头脑，路羽一个侧空翻，潇洒立于床边，依稀江湖高手风采。当然，除却当事人身上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眨眨眼，路羽清醒过来，就看床上少年一个翻身爬起来，先是慌里慌张地检视自己周身，见自己身上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身上也被擦洗干净，但并未有其他不适，就一脸戒备地怒视着自己。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少年头上身上，而比阳光更耀眼的是少年瞪大的碧绿的眼眸。翡翠色的大眼，眼瞳清透，仿佛盛着一汪秋水。恩，如果不是用狼一样凶狠的目光瞪着自己的话就更好了。路羽闲闲地打个哈欠，平静地看着少年，“看你现在还有力气踢我下床，看来应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等会吃过饭，你就下山去吧。”少年脸上神情一动，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微缩的瞳孔并未逃过路羽的眼睛。“是你救了我？”“算是吧，要不是你半夜在那里扒坟，我也是发现不了你的。”
    路羽慢腾腾翻出一件青色外衫套在身上，顺手拿出一件，心下默默吞回一口气，家徒四壁，没衣服了。递给少年，少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路羽再憋回一口气，把衣衫放在床上，“我的衣物你穿可能大了，先将就蔽体吧。等会，我会给你一些银两，送你下山，你自谋生路去吧。”说罢转身欲出房门洗漱，忽闻少年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留下我。”就知道会这样，路羽眼角**，“我救了你已是仁至义尽，我自己孤身隐居就是想讨个清静，你还是下山去吧。”转身见少年一脸倔强，翡翠色眼眸中夹杂着一丝慌乱，“我会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做，哪怕是做你的仆人、书童，只求你留下我！”少年大眼湿漉漉盯着路羽，让他想起了王屠户家见人就摇尾巴的阿黄，楚楚可怜的样子任是不动情欲的仙人也得回心转意。
    可路羽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俗人。虽然山中岁月清苦，少年开出的条件也很诱人，不过想到自己定居在此的初衷……路羽思考了片刻，只说“先吃了饭再说吧。”路羽转身想走，忽地想起什么，转身面向少年，眼见少年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真像一个风吹草动都战战兢兢的小动物。路羽心下好笑，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对了，你叫什么？”少年像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小脸黯然地垂落，“我有家不能回，辗转流落到这里，名字……早已被我舍弃了。”“哦。”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同情，也没有对少年身世的好奇，路羽二话不说转身出门。
    等厨房方向飘来青烟和饭菜的香味，少年才慢吞吞起身，穿上奇怪男人给自己的大了一圈的衣衫。袖口和裤脚各自挽了一圈，粗大的裤腰松松垮垮被系在腰间，少年调动着酸痛的身体，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不伦不类地走出房门。屋外，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外群山青翠，远处云岚在朝日照耀下翻滚涌动，如梦似幻。空气中传来草木的清香味，鸟啼婉转如歌，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欣赏周围的环境了。少年深吸一口气，碧绿的眸子里光芒闪耀，让拿着木盆走出厨房的男人眼前一亮。“恩……院里水井可以打水，用这个洗洗脸吧。”路羽对着眼前喜笑颜开的少年颇有点不自在，精致的容颜配上清丽脱俗的笑容，少年雌雄莫辩的美像是山中精灵，尤其是那双魔性的绿瞳，仿佛要把人心神全部吸走。
    路羽自恃不是为美色迷惑的人，此刻却也愣怔了片刻。不知怎的，觉得刚醒来时那个戒备凶狠的少年好像是自己的错觉一般。眼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可人少年，真的会露出那样狠厉的眼神？路羽招呼少年洗漱，心下起了疑问，如果自己记忆没出问题，这少年心机恐怕只深不浅。待少年洗漱完毕，路羽熬制的米粥、小菜也已上桌。
    少年接过自己那碗粥，抑制住大吃一顿的冲动，甜甜地冲路羽笑了一下，“哥哥真是大好人。心好，模样好，厨艺也高。”见路羽不置可否，也不多言，呼哧呼哧大口吃起来。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吃饱过了。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少年捧着见底的碗神色尴尬地看了一眼路羽，“厨房还有，你走得动的话就自己去乘吧。”话落，少年就歪歪扭扭地冲出去了。路羽一挑眉，就知道刚才的礼貌是装的。不过饿成那样，也还知道克制守礼，这孩子果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