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feeling love 之穿越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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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深秋的夜风十分的凉,公车上的人原本不多,随着越拐越是偏僻,渐渐都下了车。只有一个青年人还坐在门旁的座椅上,随着车子左摇右晃,头却一直低低垂着,睡得极熟。
又停了一站,上来一个抱着文件袋的女人。
她一上车就见到这么一个能睡的青年,张大了口,无语了半晌,然后摇摇头,在他旁边坐下。
“小林。”
原来这两人还是认识的。只是她声音似乎太小,年轻人没反应。
“林洛羽?”加大了音量,还是没反应。
“……”女人无言中,一抬头,看到票务员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和那青年。
“您……误会了,不会有人想和这种怪人一块的……”女人想要这么辩解,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又不干他人的事情,最后只能将一口闷气憋在胸膛里。
车子突然顿了一下,只听得闷哼一声,那个被叫做林洛羽的青年咣当一下撞在了玻璃窗上。声音着实响亮,连票务员大婶都张了个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窗子,还是在好奇这位乘客头壳的硬度。
“你坐过站了吧,法医科的地儿早过了。”女人幸灾乐祸地道。
林洛羽哼哼了几声,才头晕脑胀地看向坐在身边的人。
“啊,邓姐!你怎么在我家?”
“……”
林洛羽看见对方那明显僵硬的神色,四下里一李,自己呵呵地傻笑了:“我说怎么睡得这么舒服,原来是在公车上。”
女人简直觉得无语——所谓的怪人,就是根本无法与之沟通!——原来现代城市里还有人觉得在公车上睡得比家里香,她突然记起这林洛羽似乎还曾在荒郊野岭里呆过两年,不论是坟坑里粪坑旁,牛车马车三轮车,甚至吃着饭也都能睡着。
“既然已经过站了,就和我一起去一趟刑侦大队送物鉴材料吧。那里催了半晚上的加急。”邓姐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袋。
林洛羽倒没有不乐意,睡得实在有点迷糊了,含含糊糊点头道:“嗯嗯。”
“这两天没见你到科里来,是不是又去殡仪馆了?”
说到这话题,青年来了点神儿,晃了晃脑袋才道:“郊区那出了一起车祸,死了十几个人,都在筒子那办丧事。她说实在忙不过来,才拉了我去给死人化妆上路的。”
一边又叹了口气,“其实应该邓姐去比较好,我修的是文物修复,面容复原勉强还能凑合着做,头骨修补这活儿可就拿不上手了。”
“咳咳……咳咳咳……”前方传来司机小小声的咳嗽。
邓姐听见便噗的笑了,低声道:“小声着些,咱们可是在坐车,说什么车祸啊死啊火化啊的,你看那票务员脸都青了。”
林洛羽一看,果不其然,司机背对着他们还不清楚怎样,而那可怜的售票大婶脸都僵了。偏偏她穿的又是赭红的制服,映得脸上青青红红,煞是古怪。
这回林洛羽是真醒了,赶忙道:“对不起啊大婶,我不说了!”
他还挥了挥手表示歉意,倒笑趴了邓姐。林洛羽又用十分无辜的眼神看向她。
“算了,早习惯了你这少根筋的人。”两人正说着话,已经到站了。
林洛羽接过材料,随邓姐一起站起了身准备下车。
然而票务员大婶突然说话了:“对不起,这位同志,您还没投币。”北京公交刚改革不久,原来是交钱买票,常常到下车再补票还都可以。而现在则是刷卡投币,大家都还不大习惯,常需要提醒。
邓姐和林洛羽莫名其妙地对视两眼,才想了起来,一拍脑袋道:“哎,看我!真对不住,我看到熟人说了会儿话就忘掉了。”
那大婶干咳了两声,心道,果然是忘掉了,说的什么火化啊车祸啊的,唬得几乎连我都差点忘掉了正事。
车前的司机也吭哧吭哧笑起那票务员来。秋夜风凉人稀少,长夜里偶尔会心一笑,便是萍水相逢的人,也会觉得心暖了很多。
“哈,邓姐,难怪科里人都说你粗心大意!”
邓姐正在掏钱,听这个比她还粗线条的人都这么评论自己,恼羞成怒,一把把青年往车门外推,道:“下去等我,别给我添乱!”
林洛羽看她面色发窘乱掏口袋的样子,正笑得起劲呢,冷不丁挨她这么一推,蹭蹭蹭三步跌下公车,转回身正想骂人,耳边突然传来刺耳尖锐的鸣笛声,还有公车上的惊叫声……
公车停得离站台太远了,简直就是在马路中间。——没办法,谁叫深夜车子少,大马路中央也能停车呢。
后面来那辆黑色的跑车开得太快了。——没办法,谁叫夜深车子少呢。
他被推下车也太不是时候了——没办法,……谁叫车子少呢?
“去年科里才碾死了邹法医,今年莫非还要碾死我?”临死前,林洛羽还模模糊糊地拐着他那门古古怪怪的心思,“不对,我怎么也只是个聘用人员,而且也不是读医学院毕业的,冒犯死人的事根本没做,甚至还好心地去帮忙化妆上路,不该这么倒霉吧。”
“……慢着,车不车祸,好像和是不是正式员工没关系吧……”
“啊!筒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火葬前记得帮我把头壳补全,上个好妆啊!”
清晨将至的时刻,半挂月亮还悬在西半空中,天色却已经渐亮了。洛安城中晕着淡淡的晨雾,虽是渐渐有了行人,但毕竟还稀少。
吱呀一声,洛南四头巷东头的一扇大门窄窄地开了一道。亮白缎子水光忽现,一名青年举步迈出了门槛。门里站着个批金戴银的小倌儿,挥着香帕还要与他依依惜别,却没想到对方在人前还是个温柔似水的情人,这一刻却连头也没回,刷地展了把扇子,慢悠悠地走了。
听得伎馆的门在身后关了,上宫凌容也停下了步子。便如预料一般,耳旁风声忽起,顷刻间身边就多了人。
不用看也知道这人便是害他身陷伎馆强颜欢笑强度漫漫一夜之人——他的好二哥,上宫楠槿。
上宫楠槿压低了问:“名册呢?”
凌容冷笑了两声,手指轻弹,一卷帛书落入兄长怀中,摇摇扇子道:“凌容在此多谢二哥为小弟开销了这一夜。”
上宫楠槿早不急待地展开看了名册,听他如此一说,就将那卷帛书收了,问:“此话怎讲?”
楠槿刚说完,就被凌容适时露出的炫目笑容给搞迷糊了,然而接着就听着这个三弟温软柔和地续道:“寻柳巷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弟弟我承了哥哥的款待,自然要好好开销一番。昨夜特别进了斋里二十年前的陈酒,请了周围十来人做陪——自然都是当红的角儿。”
楠槿估算了一下,京郊庄子一年的进帐估计能平了这帐,叹道:“你小子也够奢华的了。”
“昨晚上二哥送我来,可不是遗下了一块腰牌了么。这帐就用那腰牌抵了,半个时辰前让小香儿送到二哥别馆里去,估计这回儿怎么着也能到了。”上宫凌容笑得格外灿烂。
上宫楠槿一听,脑袋立刻炸了:“好你个兔崽子,竟然,竟然,你明知道你二嫂醋味有多大还给我捅这娄子,你……”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已经倒退三步,转身飞奔远去了。
上宫凌容远远地尚不忘提醒他道:“二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年底前弟弟就休假在外,恕不办公了,二哥二嫂多为弟弟担待着些!”
看着远去的人影踉跄了一下,上宫凌容笑得越发欢快了。有一个黑影轻飘飘降在他的身旁。
上宫凌容敛了笑容,目视手中薄扇,这一刻他便又不似方才那个能谈笑间把人憋屈死的恶魔。天气尚凉,也不用拿腔作势,他最终收了扇别在腰间道:“二嫂经此一事,必会看紧了他,我不在这数月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莫谙!”
“是。”刚落在他身边的人忙躬身答应。
“你留在京里帮照李着,若让老大和老四伤到二哥,我便唯你是问。”
上宫家中四兄弟,他只和二哥较亲,长兄却联合着四弟打压他们。他其实对洛京里的形势是十分不放心的。若非身上的伤势不能再拖,否则还真不愿在这时候离开。
“三公子,此去请务必让属下随行。”
上宫凌容年前擅自行动遭了伤,功力尚未恢复,莫谙说什么也不愿离去,赶忙跪下。
凌容刷地展开折扇,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莫谙见了这神色,心中惊跳,再也不敢置一微词,忽闪一下没了身影。
看着空荡荡的石板路,笑意凝在他的脸上。有些黯然地望着两人的去路,想起这些年来周围亲近的人一个个越走越远,甚至好些人都死于非命,神色微黯,终于启步离去。
上宫凌容换上粗布葛衫,自己赶了一辆破落的马车,一路餐风露宿向南而来。
过了黄河,绕了秦岭,一路不断换上负重的马匹,十数日的功夫终于让他赶到了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城。再往南去,便离了大燕的国土,是南韩了。
大燕自千年前曾经得白衣教相助统一了天下,然而历经七百年,到了燕戾王一世,却被一代暴君弄得人心向背。如今天下七分,北燕南韩两霸并立,周边齐楚赵魏秦五国国力羸弱,却又日渐蠢蠢欲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重燃战火。
上宫凌容进入怀戈城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薄夏季节,有些微热。不过城子小,热闹是热闹,却还不达接踵磨肩的地步,比起北方大城也要安静得多。凭着记忆循那东西走向的穿城大道赶着车去,又绕了几个较小的街道,上宫凌容总算找到了地方。
前面那条石板街旁,一道数丈高的灰黑火墙隔了一方天地,周围空了十余丈的石板平地都没有民居店铺,墙上斜插一杆丈许见方的招幌——怀戈当。
饶是如此不亲近人的建造格局,却有人络绎进出——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他虽然功力大损,但毕竟底子不浅,到得近处,便听到院墙里传来柜房先生和客人的讨价还价声,又或是柜房先生之间打着隐语行话的通气声。那衫木货架祛虫药粉的味道,那当铺里的气氛,远远的就能感受得到。
毕竟是年轻人,上宫凌容放下了一路上有些抑郁的心情,手中甩起皮鞭,啪的凌空摔响,负重的壮马赶忙又加急了步伐。
高大的院门没有设槛,里面的堂子却都高过地面尺寻。进到院里,一名值守的当铺伙计见到是他,只惊讶了片刻,赶紧把马车牵到一边拴了。自有别人将他往后院引。
“肖掌事这两年怎样?”上宫凌容一边走一边问那位前来领路的伙计。这怀戈当铺是肖清玉肖掌事家里留下的祖产,已是两百多年的字号,周边县城村屯里的人都知道这边利息薄信誉又好,宁愿多跑十几里地,也要选着这家来典质。而要找到肖清玉这位常常脚不沾家的人物,也就只能到这里来了。
“好,也不能说得上好。”伙计支支吾吾。
“这是怎么说?到底好是不好?”上宫凌容停了脚步,甚感奇怪。按理说,肖掌事每年在当铺住不过两月就走。然而据他所知,去年年初至今,肖清玉十天里常有八九天是在家的——莫非那老家伙是生了什么痼疾,难以远行?
伙计也停了,脸色不大正常,颇难从面上揣测其中内容。
“你看那个——”伙计指了指后院墙根,示意他自看。
只见灰黑的墙下,站着一个身形干瘦的年轻人。那人身穿皂色布衫,腰系角带,正面对着墙壁,低垂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上宫凌容一个眼神丢给身旁的伙计,那人哭笑不得地道:“他是肖掌事去年年初带回来的灾民,叫做林洛羽。据说他父母都前年黄河大水冲跑了,他一人东游西荡的到了淮郡遇上了掌事。肖先生原本觉着他机灵,便让跟着首柜先生学着验货收当,没曾想他果然是一点就通,很快上了手。现在已经暂替了二柜房的交椅了。”
上宫凌容因为这个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名字而心神微震,他曾经在很久以前听人提起过这人的名字,但很快又自嘲地笑笑,天下同名者何其之多,这个小崽子那时候大概还在吃奶吧。
“那这时刻他不在柜台收当,在这里做什么?”上宫凌容又问。
“你可有所不知,肖掌事见他伶俐,去年秋后就开始教他算账,可都学了这许久,算盘还是打得吭吭唧唧,昨日又没能通过铺子里的月核,被罚站一天一夜的岗。”
“站岗?”上宫凌容十分难得地疑惑了,“这里便是这么站岗的么?面对高墙?距离不过半步?”
还没等伙计回答,那边墙根传来通的一声,原来是年轻人站着站着便撞到了墙上。
“你知道了吧,才刚过一夜就瞌睡成这样,若不如此站着,可不知道要摔多少次狗啃泥了。”伙计一边说着,一边龇牙咧嘴,似乎对那个撞头感同身受。
上宫凌容沉默地看着墙根,旁人的闲事他向来是不会多费心机管教的,所以也没有伙计那般哭笑不得的感触。
只见那林洛羽扶着额,摸索着又站正了,然而也没站直多久,就又垂下了头去……
也许,肖老头还真的很头疼。他想。
——这便是上宫凌容第一次见到的林洛羽,当时他倒没多想,这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子,竟然与他有那样一种渊源。也不会想到,今后的生活要为他历那么多风雨,却始终心甘情愿。
怀戈当铺生意做得大,连学徒带伙计,算上柜房管钱管账的下来,总共将近二十人。
门面总共三层楼的格局。楼房中心镂空了两三个天井,置货的房间,全部围在了天井四围的二层。为防潮气下渗,三层都不能住人,于是大伙儿便将就着凑在院子里拥挤着住了几间砖石平房。
上宫凌容好不容易才见到了肖清玉,这当铺主人哪里有点“老头儿”的样子,分明是肃然清癯的中年男子。
石室摆设简约,略陈了几件竹石器具,墙上挂着一具十分有成色的古琴,还有蓑衣竹笠,不像当铺掌事的房间,倒像隐居世外的居所。肖清玉屏开了伙计,上宫凌容便立刻拜下身去。
“师父。”
“你很好,很好啊……”肖清玉不忙扶他起来,立在八仙桌前,不咸不淡地看着垂头拜倒的徒弟。
上宫凌容便是平常再精怪非常花样百出,在这混迹市井的师父面前也只得收了一干子狡猾心思,直直盯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肖清玉见他俯身不答,温和的语调陡然一转,道:“我白衣教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手?你年前带着那多人到神皇教干了好大一单,可就杀倒了几个卒子又能有什么用?落得一身伤,还瞒了为师这多时日,倒等着人几乎要废了才让我来给善后,你真是好啊,好徒弟啊!”
“师父,徒儿真不为白衣教,恰巧皇帝派下任务要上去盗取一些机密而已。”
肖清玉盯了他半晌,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心口不一的毛病?”
上宫凌容还是怕师父的,此时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目光钉进了地里,冷汗涔涔而下。终于,肖清玉道:“你这是内伤,先在铺子里住下,我再慢慢给你想办法。”
上宫凌容正要退出石室,肖清玉突然叫住了他。
“出去就叫墙根处罚站的小子,你以前住的那间现在已经让那小子住了,你俩就将就着凑一屋。顺便叫他不用站了,今日练满四个时辰的算盘。若敢停下,就再回去站满一日一夜。”
上宫凌容出去之前,忽然又回身问道:“师父,那个林洛羽的名字,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
肖清玉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道:“要真是那人,为师不早就交给你了?”
上宫凌容听他如此说,终于还是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话说上宫凌容到了师父的地头,终于不用再李虑家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务,也不用防着时时刻刻的刺客,心情大畅之下,中午便进了三大碗白饭,甫沾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他虽情愿不吃晚餐一觉睡到天光,然而却没能如愿。脸上突然被温温热热的事物一捂,上宫凌容陡然间惊醒过来,自动扣住了一人的脉门。
入眼处,只见一片昏暗,已经是掌灯时分,幽幽晃晃的豆灯只能照出身前那人的轮廓,隐约分辨得出正是与他同屋的林洛羽。
他暗自心惊,自己伤后不济至此,若是眼前这人对他心存歹念,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
“你干什么?”他问道,稍显不悦。
对方却歪着脑袋十分专注地盯着他,片刻之后才平平地答:“放手。”
林洛羽和他刚刚认识,并不想多生是非。只是见他一脸尘灰地躺在干净的床单上,越想越是不舒爽,简直犹如毛虫挠心,就连算盘也打不流畅了。于是才去伙房断了半盆温水给他擦面。原来尘灰下的面容端正好看,虽非一流的姿色,好歹也比他自己合眼多了,让他不由生了心思要将人拐去购置日用,十有八九能从三姑六婆那边把菜价米价再压一压。
上宫凌容螃蟹钳子一般的大手松了开,林洛羽倒有些不高兴了,将毛巾往同房脸上一丢:“自己擦。”说完,又坐到灯前断断续续练起算盘来,一边说道:“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伙房里还剩着少许饭菜。”
上宫凌容本就有起床气,见林洛羽态度生硬,一下子没忍住便重重哼了一声。想想这数月在家,见着二哥和那个新情人卿卿我我,心中更是不忿,又赌气似的哼了两下。
林洛羽听到这么一声,而后又是两下,手中算珠慢慢停了,自书桌上转头回视。床矮凳高,林洛羽腰短上宫凌容身长,两个年轻人目光这么一接,还恰恰是平平相视。
林洛羽见那毛巾被随便丢了,一端搭在水盆里,一端拖在地上,眼神便有些不悦,慢慢道:“这屋子不是你一人住。把自己用过的东西收拾好。”
“哼哼,我在这屋子住的时候,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吃奶呢。”
要说脾气,林洛羽其实比他还更犟一些。更何况昨日被罚站了一夜,接着又连续打了几个时辰他最不喜爱的算盘。偏偏还有人来与他分享这难得的小天地,不由也来了气。
两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你一眼我一语斗将起来。上宫凌容自然是家学渊源、博学能言,与朝中奸臣斗惯了,一张嘴不带脏字也能数落人的祖宗十八代。林洛羽则是与当客练就了嘴上磨刀的工夫,融合了口耳相传涉及某器官某行为的真知灼见,听得人莫名其妙浑身打颤。两人说在一起简直就是雅俗共赏、融汇古今的大杂烩。
等到肖清玉被司更伙计带到房前时,两个小伙子已经在床上扭在了一起。林洛羽正被上宫凌容压在身下,疼得病猫一般地哼唧,却始终不认输。上宫凌容骑在他身上,红了眼睛还磨着白灿灿的牙。
床上枕头被褥搅在一堆,床下水盆毛巾滚在一块儿,那场景要多混乱有多混乱。
肖先生温然笑了两声,旁边的司更冷不丁便打了个抖,只听他和蔼地道:“你们是在展示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么?很好!凌容你明早略蹲上六个时辰的马步。”看了看林洛羽,笑:“洛羽就蹲两个时辰好了,剩下四个时辰起来练练算盘。不过你今日和明日都算作是请假,下月顶两晚司更补回来——自然,那两日的白班还要值。若因瞌睡出了问题,百倍罚来。”
扭做一团的两人闻言,脸都已经垮了。为什么为了个不相干的人,为了几句意气之争,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莫非果然是俗话说的——猫狗一窝,不得安宁?
这个被上宫凌容死死压在身下的林洛羽,正是当日被车子碾得不成人形的那个小子。他也懒得深思自己怎么又活过来了,而且活在一名大概仅有十五六岁少年的身上。不过即使跟着黄河大水冲跑的难民流浪了近半年,又在这当铺里过了将近一年的时日,从前的怪僻性子仍旧没改过来。
所以他现在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遇上了长上一两岁的上宫凌容,且不说对方本就身负武功,单是那高了一头多的个子,林洛羽怎也不可能在摔打上占了便宜。
所以当晚,上宫凌容仍旧独占那张大床。林洛羽扁了扁嘴,没兴致再同他争吵,自收拾了地面,草草打了个地铺睡了一夜。
一宿无话,第二日一大清早,两人齐齐到后院墙根蹲了起来。两人已生嫌隙,一个蹲在后院门左,一个蹲在后院门右,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同谁说话。
司更的伙计早早做好了饭食送到肖掌事和首柜先生房里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个情景。这时候其他伙计和管开票管打包裹的学生也都打完拳,准备去吃大锅饭,一个个见了两人的情状,掩嘴就笑。
“上宫又被罚了。”
“哎,这俩傻蛋家伙,还不知道谁比谁被罚得多。要不是肖掌事厉害,还不闹翻天去。”
“就是!现在又凑在一屋子住,那还不是‘干柴烈火’吗!”
“笨蛋,干柴烈火不是这么用的!”
上宫凌容常常到此居住,和这些人混得熟了,脸皮又厚,不但不把这些人的调笑之词当回事儿,反而还露出阳光灿烂的笑意,把那马步扎得沉实稳定,一副“天气大好!正是扎马步的好时辰”的样子。
他在心中暗恨,若是在自家里,人人都知道他睡眠不好,难得睡得沉实。而且刚起床时头昏难受,起床气特大,于是谁也不敢捋他的老虎胡须,偏偏这小子和他对上了。而且这小子还恰恰是那种怎么着都能睡得着的人。
现在又害得他在师父眼皮底下犯了错,以后坚决不能行差踏错,让师父看轻,绝对不要被这小子比了下去。
这么想着,就往林洛羽那边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就很有冲动地火冒三丈。刚才有人的时候,那小子是好好扎着马步的,可这时候却已完完全全蹲在了地下。
“喂!你!”
“啊?”林洛羽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他。
“偷懒什么!起来扎马步。”
“不要。”林洛羽摇头,就是不愿意。
简直,简直比朝里那些奸臣小人要可气一百倍!若是那些奸佞之徒,他还好有千百种手段去整治。可这人,又被师父护在羽翼下,却还又胆敢光明正大地违背师父的命令。
林洛羽斜觑上宫凌容一眼,才又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肖掌事让我蹲两个时辰,又没说一定要蹲马步,爱怎么蹲可不就由着我了么。”
上宫凌容仔细一想,昨夜先生说的的确是“洛羽就蹲两个时辰好了”,这人就这么会钻空子,差点没把他岔过气去。他正张着嘴想要教训他呢,林洛羽却呼的站了起来,马步扎得稳稳的。
上宫凌容一看,原来是张管账从伙房里出来了。说来也巧,怀戈当里设了管账的和管钱的各一名,管账的姓张,大家就叫张管账;管钱的姓钱,大家就叫钱管钱,这倒顺口好记得很。
张管账是真真正正的又黑又胖,端了两碗豆浆,胳膊下还夹着一捆油纸裹着的油条着地滚了过来。他见两人这么辛苦,将豆浆油条分别送到两人手里,咧嘴一笑,双下巴的肥肉就抖了几抖。
“哼哼,你耳朵倒灵得很。”上宫嘲道——明明没看伙房那边,却早早听到了人来的动静。
“他耳朵灵你倒知道,”张管账听了就笑,“那些金银锭子到他手里面一敲,他就能听出几分成色。”
上宫凌容恍然,原来这还和行当有关了。
“阿黄,马步不能这么抖着蹲,要像他那样,硬一些。”张管账突然又道。
“噗——”他于是一口豆浆喷了出来,像一道乳黄色的喷泉。
“上宫你没事吧?”张管账十分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上宫凌容一边咳一边答,他又见那马步扎得渐渐抖起来的“阿黄”朝天翻了个白眼,心中早笑了个底翻天,因为想起他家养的其中一只看门大狗,可不就被管家们叫做阿黄?
这日,林洛羽蹲足了就走了,上宫凌容拼足了内力,苦苦支撑到了天黑时分。两人对对方越发是看不顺眼。只不知今后一个屋檐下的生活,还要怎么才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话说肖清玉所在的白衣教,千年前曾有教主聂怜在大燕女王前进言权力制衡民间教化之策。白衣教便被女王封为国教,执掌监国教化之责。然三百年前大燕戾王乱政,嫌弃该教徒历代屡次压制王权之义举,便削了它国教的地位,之后数位君主更是重视集权在手,打压不断。近年来兴起的神皇教,因宣扬帝王乃天神之子,得到了当今燕王的器重。而昔日的国教,则已沦为上不得台面的江湖组织。
夜里,肖清玉打外面回到房中时,只见竹凳上坐着一身着夜行衣的高大女人,手中举着一葫芦喝得不亦乐乎,听他回来,头也不回就道:“叫你放下这劳什子产业,你偏不听,看这不日夜奔忙,还有什么时间同我逍遥自在?”
肖清玉一听,果然便是圣姑聂无娘,冷笑道:“你倒乐得逍遥,这一年多混哪里去了,教主后人之事查得怎样。”
聂无娘摇头:“追查十几年,有什么线索早就查出来了,哪里这一年就有结果?”又道:“听闻高丽人似乎寻到了《自怜集》,只是无人能译,正要将之送给南韩王室。”
“这事理会得,已让无敌去偷那书册了。”
若不是十六年前神皇教奇袭成功,白衣教也不至于败落至今日的地步。前教主林朗是役战死,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也在东逃的途中去向不明。而他则在神月像前发誓,一日不为教主复仇,一日不寻回教主血脉,他便一日不接掌教主之位。
聂无娘突然道:“你还没改变心意?只是怕那孩子已经不在人世。”
“当年护那孩儿的既然是暗使,就定能平安。只是那人性格诡异,又或许遇上什么麻烦,还得我们多花心思寻找。”肖清玉莫测高深一笑,“再说,你不是老打着主意要我陪你逍遥山林?我若当了劳什子教主,你那些猥琐龌龊的心愿又要何时才能得逞?”
聂无娘大乐,离座扑将上来。肖清玉微晃,避过了一个狠狠的熊抱,刚要训令聂无娘让她遵守礼仪,鼻端飘过一缕内敛清淡的酒香:“这酒……”
她脸色微赧,哈哈笑道:“若非贪图肖副您酿的陈酒,您以为我会来这个满是铜臭味的当铺?”她见肖清玉神色虽不变,但多年相处,仍旧能看破他下一步动作,赶紧破窗而出,一边传音道:“不劳你死没良心的相送,附送消息一则充为酒资——江北典帮近日将带人来砸场,好生护着老娘送你的定情信物!”
看着碎落满地的窗架,肖清玉暗自叹息,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不守妇道的人家了呢?
临近几屋闻得声响都有人出来,他摆了摆手,吩咐道:“这些不妨事,都回去休息,明日再作理会。”江北典帮虽然迫在眉睫,他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暗自为教务摇头:“十六年前幸存下来的,怎么都这么些怪异人物,可教人怎生是好!”他见透窗而入的月亮光华流泻,暗自祝祷:“可千万保佑暗使将那教主遗后,教养得老成持重、勤劳耐苦啊!”
话说这怀戈当铺自林洛羽到来后,渐渐将购买日用的差事全权交托到他的身上,是因为他刚来时年纪尚轻,所以要和学徒工一般的做事。然而因为他舍得花功夫到城外农郊直接向农妇采购,不但买得新鲜,更是买得便宜,所以即便他现在暂时接替了二柜房一职,还仍然负责这些杂事。
天还没大亮,林洛羽耐着腰腿的酸疼,背着个背篓出了后门。
后院里,铺子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已经到了场子中练武。当铺里钱多财多,若不会点武艺,也不能在江北站得住脚。
上宫凌容也跟着一起在院里空地伸胳膊伸腿,突然闻得师父叫他。转头一看,原来肖清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后,正示意他跟着过去。
到了肖清玉屋子里,里面早就收拾得齐整,上宫凌容有些儿惴惴不安,偷偷抬了眼看师父的神色。谁知道肖清玉笑吟吟地正等着他偷看呢。两人眼神一对上,上宫凌容下意识还想装模作样,肖清玉已经咳了一声道:“这几日,你同那林洛羽相处得可好?”
“好好。”
“住得可习惯?”
“习惯习惯。”
“你可喜欢那林洛羽?”
“喜——师父,你问这个干吗?”
“嗯,最近铺子里可能有些麻烦,免不了有些纷争斗殴。我从前给洛羽诊过脉,并不适于习武。因此这当里也就他一人没有自保能力。为师是想让你帮着照看他一下,所以征询你的意见。”
上宫凌容只觉得麻烦,开口就想拒绝。然而一个不字还没出口,就发现肖清玉脸上笑意吟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忙不迭答应:“师父但有所命,徒儿怎敢不从!”
“好好,这才是我孝顺的好徒儿,”肖清玉显得老怀大慰,取出一个药瓶道,“这是司徒傲托人带来的寒雨潇湘丸,三日服一粒,正可清你身上的淤伤。一个月后,为师再帮你打通经脉,旧伤就不足为患了。”
凌容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心里暗自唾弃,这老狐狸师父,若是自己不答应他的要求,也不知道他是否就此私吞了这难得的寒性疗伤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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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洛羽背着背篓出了后门,因天色尚早,大街上都没什么行人。然而到了小巷里,正是菜场早市热闹的时候。他左看看右看看,摊子上不少人与他相熟,都向他招呼生意。
在相熟的米店买了几十斤米面,一古脑儿都堆进大篓子,再挑了两把荇菜,半斗萝卜干,觉得差不多够了自己负重的能力,将背篓挂上肩膀转身就要回去,却在经过一个馄饨摊时不经意听到有人提及自己暂住的当铺。
“听说江北典帮被怀戈当铺抢了不少的生意,最近扬言要来寻晦气呢!”
“也是,别说周围十几个村屯,就连东西两城都有不少人宁可跑到怀戈当铺来典质东西呢。”
“你还别说,要是我呀,肯定也只到怀戈去当东西。价格十分公道,听说最近利钱又降到了每月两分。同样是本城的当铺,那城南荣福当和城北曜徽当的利钱却要到两分五厘,傻瓜才去他们那边当东西呢。”
“两分五厘已经算好的了,东头江北城的行价可是三分利息。若是借高利贷,就算是本城,都还有要到一成的呢。”
“希望老肖这回别被那江北典帮给欺压了。怀戈当要是抬高了利息,吃亏的可是咱怀戈人哪。”
那几人又谈了几句,林洛羽听着,心里有了点谱,赶紧加快脚步走了。
走时,一队城兵正慢悠悠行来,一路拿要,并不给钱。林洛羽虽然看不过眼,也不去打抱不平。所谓泥菩萨过江,社会大环境就是如此,凭他一人之力也只能明哲保身,闲事自是不能管了。然而底线仍然是有的,自己所栖身的一方乐土,怎么也不能让人给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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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日开始,虽然谁都没有说什么,但是怀戈当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伙计学生一改以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惰德性,天还未亮就都出了屋子开始习武。这个时候,林洛羽也在上宫凌容名为“敦促”实为阻止他睡懒觉的催促下起了床。只是他既然不能习武,也只能瞄着墙角的花花草草发呆,旁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林洛羽嫌城里东西贵,便又到城外买了储备用的食物,每次来回都扛了百来斤的重物。
好在他以前考古出身,仪器设备也背得惯了的,虽然这身体被断定为不适宜习武,一年多来经他这么折腾,也算派得上用场。
林洛羽还没嫌辛苦,肖清玉却先看不过眼了。
老师父微微一笑,上宫凌容赶紧夹紧了屁股去帮忙。
这两日,上宫凌容都是自己一人独占大床,让林洛羽去幕屋顶席地砖,饶是他脸皮够厚,也觉得自己小器。即使现下两人还相互看不对眼呢,他也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当然了,硬气是必要的,既然林洛羽不先开口服软,他也硬气地不同他说话。
这个上宫凌容是大家族出身,在家里受惯了服侍,也做惯了人上人。但也有个好处,就是极能适应环境。到了外面的地头,遇上林洛羽这么个不对路的人,也从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来欺压,只是梗着脖子对着干。
过了护城河出了一两里地,终于渐渐见有农户。田地间也疏散着小片小片的池塘。因为时值夏季,全被荷叶覆盖了,白色的粉红的大朵的荷花散布,有的已经凋成了鲜嫩的莲蓬,有的却才露尖角。
穿过树缝间的阳光照耀得晃眼,空气里满是荷香,连上宫凌容也不禁高兴起来。左右看看无人,纵身跃起,轻轻踏在荷叶上又飞身纵回,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个莲蓬。
他正掰开了莲蓬剥出莲子,突然看见林洛羽一双眼睛正闪亮亮地盯着自己,想起师父曾说过这年轻人不适宜习武,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嘴上却道:“怎么?没见过轻功?”
“也不是,张管账夜里到厨房偷吃东西也是这么飞来飞去的,我几乎每天都见……”
真是!说话还能带这么气人的吗?怎么能把他堂堂一个威武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儿郎同那个又黑又胖的管账先生联想到一起呢?就算能,也不能这么污蔑他的轻功啊。
林洛羽又道:“这莲子不煮熟,能吃吗?”
上宫凌容掰下一粒莲子,丢到他手里:“自己试试看不就知道了。”话才说完,却见林洛羽就把那莲子连薄薄的青皮一同丢进了嘴里,不禁张大了口。
“不好吃,又涩又硬,果然还是应该拿回去煮糖水。”
也难怪他不知道新鲜莲子还要剥皮,前世的时候都是直接吃晒干了的莲子炖汤。虽说出于工作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