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终之弈  第十五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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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峦叠嶂的小桃林,层层沓沓花繁叶茂,诗画小筑空无一人,找不到舅舅的香逸雪,回程竟然迷失路径,走不出这片无边林海。
    小桃林来了无数次,怎会在里边迷路?
    香逸雪正在惊诧之际,林间闪过华服男子,看不清样貌如何,只听得他忧伤话语,似风拂过密密桃林,枝枝叶叶浸染其中!
    王,我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这桃甜吗?甜吗,甜吗……
    断续回音,袅袅不绝;哀怨悱恻,不忍猝睹。香逸雪一路追去,华服男子似捉迷藏,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是谁?别藏了,我不伤你!”
    如锦似霞的桃树下,华服男子忽然停步,转身惊现倾国之姿,竟让花树黯然失色。
    香逸雪正为容貌惊叹,就见对方哀戚跪下,连连叩首道:“王,瑕君不敢,饶了吾吧!”
    “弥子瑕,矫驾吾车,啖我余桃,拖将下去,刖足剜眼!”
    空中传来震怒之声,似九五之尊立于朝堂,冕旒晃动威严无情。
    “王,王……”
    哀呼之声惊心动魄,眨眼见其倒在树下,剁足挖眼血污满身,慢慢变成一具枯骨,而那桃花依旧绽放……
    每株都用血魂灌溉,多少绝色葬身此处?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林间走来青衫公子,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信步而来边走边道:“难怪世间难见美人,美人都葬送此地了!”
    香逸雪望着他手中的书简,狐疑道:“阁下是?”
    青衫公子与他并肩,语气淡然道:“如你所猜韩非是也,你在疑问为何他的结局凄惨如斯吗?”
    香逸雪转过视线,瞟着那具枯骨,淡然道:“色衰爱驰,自古如此!”
    青衫公子举起竹简,笑容浅淡彬彬有礼道:“只是如此?!”
    “弥子瑕不过书中一隅,以色侍人不知收敛,最终落得这般下场,但阁下……”香逸雪面无表情,不痛不痒道:“贵为国君之子,沦为异国之臣,善驭帝王权术,却败给世监门子,死在同窗的手上,又比弥子瑕好到哪里?!”
    青衫公子摇头道:“为何要言语攻击,我对你并无恶意!”
    香逸雪打声哈呵,目光转到他脸上,慢条斯理道:“上次变身梅风,这次化为古人,阁下并无恶意,只是前来引路!”
    青衫公子倒不隐瞒,大大方方应了声是。
    香逸雪道:“不是黄泉吧?我还不想死!”
    青衫公子袖袍一挥,竹简浮空缓缓展开,宛如一幅山海地图,中心某处一点荧光,道:“此地,便是!”
    香逸雪道:“为什么要去?”
    青衫公子道:“救援!”
    香逸雪道:“救谁?”
    青衫公子道:“我不知!”
    “不知?”香逸雪挑眉,似笑非笑道:“谁派你来寻我?”
    青衫公子道:“也不知!”
    香逸雪失笑道:“怪哉!”
    青衫公子道:“我非生人,无需撒谎!”
    香逸雪狐疑道:“如此说来,你不认识齐画珂?”
    青衫公子道:“他是谁?”
    香逸雪颔首道:“又是奇事,能随意化形的引路灵,竟没听过齐画珂的名字!”
    “我能在你面前化形,全凭借你当下念想,亦如铜镜照应本心,但你似不喜我如此,上次竟然强行切断……”青衫公子躬身一礼,身形渐渐淡逝,连同一山桃林,空濛之中只留余音:“如今信函已经送达,我就不再扰君清闲,告辞!”
    “等一下,你是如何做到,是以我的血为媒?”
    追之不及四顾茫然,香逸雪置身空濛之地,忽听有人耳畔急唤:“少主,煜中出事了!”
    禁卫府的敛房,白布盖着尸身,死者似在熟睡,表情无比安详;生者久立无语,几乎难以置信,但指尖冰冷温度,又容不人自欺!
    “山庄抚恤有限,禁卫府开私库,额外补贴一份,让煜家不至无炊……”蝶夫人走到身侧,轻声安慰道:“待他儿女再大一些,可随叶影或者跟我,依其天赋习文习武,日后入庄谋份差事!”
    蝶夫人思虑周详,但此刻听入耳中,却是痛心疾首!
    “龙城贫瘠,委屈诸位;生者不易,死者不安!”香逸雪哀恸欲绝,为死者盖起白布,躬身告罪道:“一切都是我之过,当初不曾做此预判,以为逃走便获新生,殊不知贫瘠亦如毒患,于无形中钳制吞噬,让生者活得艰难,让死者不能安然……”
    众人一时皆楞,就见他躬身不起,仍在告罪道:“也枉我担任司长之职,尸位素餐一无所能,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早该引咎辞职,让有能者担之!”
    叶影伸手欲扶,却被蝶夫人按住。旁观者想要劝慰,也不好拂她之意,只能静默观之。
    “谁都不要劝,就任他消磨!”蝶夫人沉下脸子,冷若冰霜眼神,斜觑着告罪者,凉飕飕道:“放心,这一次我不会阻拦,聚散有缘落叶随风,就只当我们……从未辅佐过你!”
    再次回明典楼,已是天光大亮。银兰盘膝而坐,练功似入臻境。
    香逸雪让侍卫沏壶好茶,着手堆积如山的公函,随后又将雁忌等人叫来,交代月末要办的几件要事,中途又逢唐焰提取工件,少不得陪聊了几句,直到午时才见消停。
    香逸雪送走最后一人,推门就见燕豆白薯,银兰吃得静默无声,这回倒没逼他同食。
    香逸雪知他心里堵得慌,食不下咽还得用餐,忍不住逗弄道:“谁说你不复以往,我瞅你这胃口,不就一如既往?!”
    银兰心中憋气,对他置之不理。
    “还有这脾气,不也一如既往?!”香逸雪走到桌前,抽走他的筷子,搁在盘子上边,乐呵呵道:“还吃,一肚子怨气,不怕得嗝食症?”
    谁能跟没心肝的人计较?便是气死也无动于衷。
    “不吃,闪一边,别多废话!”银兰剜他一眼,又拿起筷子,冷飕飕道:“不自律则罢,还想惑乱人?!”
    “骗鬼,吃不下,何苦勉强?!”香逸雪敛起笑容,自然而然道:“回左苑,收拾一下,入夜启程!”
    银兰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乌溜溜眼珠,逡巡着对方,开门见山道:“叶影叫你去敛房,究竟是谁?”
    香逸雪扶额道:“大半夜不睡,又跟踪我们!”
    “不说?”银兰掷筷起身,冷汀汀道:“那我去问他!”
    “煜中,回城之时……”香逸雪拽住了他,面无表情道:“凶手用毒,看不出武功路数,毒物也尚未查明,无法判定中原还是兰之都!”
    银兰瞅他神色黯然,似与此事有所牵连,开门见山问道:“你托他去秋聆之地寻药,难道他的遇害与此有关?”
    香逸雪沉默片刻,欲盖弥彰道:“我不知道!”
    银兰当下明了,八层与此有关,静默片刻才道:“禁卫府不知情?”
    “何事能瞒过蝶姐?!那日铁雨告之,叶影刚好在场。查出煜中行程,便能作此猜测!”香逸雪拉起他的手,嘴角噙着暖笑,似在宽慰道:“但你放心,她知我去意已决,所以痛快放行了!”
    银兰任他拉着,脸上没见喜悦,反倒不悦狐疑,皱眉道:“你丢得开?”
    香逸雪故作淡然道:“没什么丢不开,更何况还有蝶姐他们,禁卫府也不是好惹的,最终都能拨云见日、大道光明!”
    银兰皱眉道:“还欠十六家店铺,共计两百八十三金,也一并不还了吗?!”
    香逸雪笑道:“这个还不简单,路上找个赌坊,随便赌上几把,运气好就来了!”
    银兰瞅他半晌,眼中溢出失望,转身背对着他。
    “又怎样了?沿途都安排好了,你不用太担心!”香逸雪不解其意,至此不见回应,不免焦躁道:“原想等卸任文书,但敌人藏得太深,又步步紧逼,不走怕来不及了!”
    银兰正色道:“我要的是堂正离开,而非狼狈逃走!”
    “我也想,但已无余力,每次催动真气,经脉都难承受!”香逸雪叹了口气,望着墙上宝剑,语气缅怀道:“父亲亡故之后,宝剑传我手中,但你知我不喜,尤其杀戮之锋。入阁的那几年,除非棘手之人,或是刻意误导,不得已才用之。平日,我总将它束之高阁,有意忘之。”
    被对方语气感染,银兰不觉转过身,顺他目光望去。七星剑挂在墙上,剑柄处的饰纹,宛如星河之图。
    “直到那日断绝眼前,我才感到锥心之痛,原来即便厌恶排斥,但一同经历过生死,相互凭持休戚与共,早就与它融为一体,原来它就是我的剑……”香逸雪收回目光,望向银兰道:“如今剑者已死,随着那把断锋,一同葬在过去!”
    银兰冷觑着他,忍不住道:“那你是谁?!”
    “你所熟悉,最初的我!”香逸雪眼神涓涓,似流淌出回忆,淡淡然道:“不识剑、不谙江湖,木屋小舟逸致闲情,日日贪睡到三竿的人!”
    说罢,凝视着他,目光温柔。
    “倘若无我,你当如何?!”银兰不为动容,义正辞严道:“以亡者起誓,你所言为真!”
    “你……”香逸雪眼神变幻,柔情似潮褪去,皱眉道:“何苦!”
    “你曾说过剑心在,便执剑断又何妨?!”银兰冷觑着他,继而冷笑道:“我总算明白当初众人为何视我为洪水猛兽,因为我能毁了与风月凝匹敌的绝代剑者!”
    香逸雪闻言叹气,揉着太阳穴,央求道:“师兄,求你,别钻牛角尖!”
    银兰冷汀汀道:“尤其你的两位策师,用尽手段逼我离开!”
    “别把一切归咎于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今状况便是如此!”香逸雪走到跟前,一脸无奈神情,陪着小心道:“纵有不屈斗志,奈何一副病躯,何苦逞能留下?!倒不如早些离开,让仇家遍寻不得,兴许就此作罢,岂不是皆大欢喜?!”
    银兰抬起眼皮,黑漆漆眼珠,判官似审视,质问道:“三嫂的仇?”
    为谁挡了毒箭,总不至于忘了?!
    香逸雪顺口道:“尚有聆君!”
    银兰闻言已怒,当即不悦道:“煜中?”
    香逸雪道:“禁卫府正在追查,蝶姐他们自能应付!”
    “把麻烦丢给别人,就是当初的你?!”银兰怒目戟指,当头棒喝道:“就是当初那个,遇事当仁不让,为友义无反顾,率真而为的香少?!”
    “在你眼中我几时这么伟大?感情不都是你骂我懦夫吗?!”香逸雪被他骂得一怔,回过神来怏然不悦,散发披襟斜倚榻旁,自嘲道:“絮儿一直以为我是英雄,却不知我是逃到玉门关!在京城一败涂地,灰溜溜逃了千里,夜晚犹不能安枕,这样也算英雄吗?!”
    “怕,你不还是与之斗狠;逃,你不还是救了她?!”银兰看不得他懒散模样,但又硬生生忍下了,似欲鼓窜他之志气,冷脸安慰道:“更何况你狐朋狗友众多,再不济还有沧傲和……”
    “算了,我没那么伟大,也不想为盛名所累,勉强自己再接战贴……”香逸雪敛了表情,直接打断道:“我只想找到血巫和神医,解除咒术医治沉疴,与你多过几年安生日子!”
    屋内静得听到窗纸作响,被日头晒得干卷开裂,早就过了收拾时间,侍卫听到争执之声,纷纷避开不敢敲门。
    香逸雪索性闭目假寐,最终还是银兰灰心开口,眼神变得冰寒料峭,惘然若失道:“所以,还是为了我!”
    随即,声色俱厉道:“你以为我会欢喜吗?”
    香逸雪闭目养神,面沉如水道:“你非要如此作想?!”
    银兰见他如此,心中更觉挫败,色厉内荏道:“即便我武功恢复,即便我握着人脉,即便我刻意展示,仍是你眼中的弱者,只能活在你羽翼下,不能让我有损分毫!”
    香逸雪矢口否认,却得银兰一句骗鬼。
    香逸雪睁眼瞅他,半晌都没说话,眼神深如潭水,脸色阴晴不定,让人难以琢磨。
    银兰不见他应声,心中顿觉不安,忍不住诘道:“你信自己吗?”
    “自是信的!”香逸雪正起身子,脚尖找着鞋子,耐着性子道:“这回没忘,约定好的!”
    “丢下亲朋弟子,就能与我安枕?!玉门关前重拾责任,你还不是一样回返?!”银兰听他抑郁声音,脸上看不出所以然,但却更显意庸心懒,直抒疑虑道:“前路还有几座玉门关,还有多少絮儿待救?到那时你便义无反顾,再一次丢下我了吧?”
    “瞎攀扯,你到底要我怎样?!”香逸雪霍地起身,眼中溢出怒气,肃然道:“不走不是,走也不是,非要闹得鸡飞蛋打,才肯消停?!”
    “原来在你眼中,我就只会胡闹!”银兰被他冷叱,眼神低回委屈,自嘲笑道:“昔日在风月吟霜面前胡闹,今日又要留在龙城胡闹,只要意见相左,都是我在胡闹!”
    “胡乱臆测,不是胡闹?”香逸雪见他委屈,走去桌边倒茶,语气稍稍霁和,却仍带焦躁道:“都说这次生死同路,我岂会在中途变卦?!”
    “人在身边心系龙城,始终记挂亲朋安危,这样同行还有意义吗?我也没法假装看不见你的悒悒不乐,看不见你的踌躇失志和郁卒不甘!”倘若能够自私一点,也不至于如此为难,银兰眼神紧随着他,神情看似冷若冰霜,语气却是哀切婉转,甚至带着几分讨好道:“与其这样,还不如陪你留下,与敌人斗得至死方休!”
    咣当一声,香逸雪重重搁下茶杯,抬起眼皮冷觑着他,凉飕飕道:“我听到什么,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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