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兰之都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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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七天的帝国婚典落下帷幕,万事顺利,圆满结束。
各部首领回到各自领地,各国使节的船只也陆续驶离港口,只有云蝶国使者的船上稍有风波。
一个奴隶意外失足落海,这对不把奴隶当人看待的云蝶国来说不算什麽事儿,只不过换来工头的一声叹息。
落水的那个奴隶,虽然身有缺陷,容貌奇丑,但却是他所有奴隶中最满意的一个。
价钱便宜,吃的最少,活干最多,老实听话又不似木桩般笨拙,而是聪明机灵善解人意的那种。
若不是那人实在太丑,他真想配个女奴给他,让他繁殖一窝小奴隶。
婚宴结束之後,帝都开始准备阅兵大典,身为总典教的银兰自是十分忙碌,帝都铁戟骑兵的阵仗、路线、操演都是要和将军们商讨的问题。
王对此事十分重视,既要显示帝国的强大军事,又要考虑到帝都民生问题,在不劳民伤财的前提下,充分展示帝国实力。
这几日,银兰都在校场忙到很晚,快到家门口时,就听到清脆的叶笛声,漂浮在夜晚温湿的空气中,透出一股清凉绿意。
一名乞丐靠在墙角,右手拿著一片绿叶,放在口中吹著。
稚气的叶声,带著铅华洗净的澄净。朴实的韵调,透出沧海明月的情怀。
白云苍狗,回首河山依旧;风流淘尽,转眼岁月春秋;曾经笑看天下,曾经喋血江湖,曾经仗剑在手……
一夕泯灭,韶华白头!
银兰的目光,一下子被乞丐吸引,等他回过神来,随从已经将马车牵走。
他缓缓走到乞丐面前,那人裹著破烂长袍,草帽遮住大半个脸。
从乞丐裸露的下巴和脖子上看,曾经遭遇火灾,草帽下隐藏著恐怖的脸。
这是香逸雪来到帝都的第二天,一年前自中原逃到东瀛,又从东瀛逃到夜郎国,几经辗转,在云蝶国当了几个月的奴隶,终於来到兰之都帝国。
在云蝶国使者们的闲聊中,他听到帝国剑师银兰的名字,银发美人的剑术和冷傲,蛮声帝国。
使船启程归国的前一刻,他假装失足落海,结束了他的奴隶生涯。
用尽全力爬上冰冷海岸,香逸雪去渔村偷些衣服食物,往辽阔大地的中心走去。
一个月之後,靠著乞讨和偷窃,他终於站在繁华帝都的面前。
今天中午,他靠在巷口吃捡来的饼子。
对面一家豪华酒楼飘出讨喜的、淡淡的清香,让手中的饼子吃起来少了些怪味。
只是眼角一个侧影,他就看到那人──传说中的美人剑师,被一群部下簇拥著,登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那人仅在路边停留片刻,一身白袍配上银色头发,冷漠眼神高雅气质,惹来路边女子倾慕的眼光。
在香逸雪眼里,那人当年的羞涩褪去,只余几分清冷,藏在一泓冰雪似的孤傲眼神里,风华绝代的姿容散发冷色魅力,举手投足间是睥睨世情的漠然。
香逸雪眼眶发涩,几乎流下泪来,就为此刻这一眼,风月山庄所有苦楚都值得了。
激动许久,连肚子都不觉得饿了,若现下让他死去,倒也甘愿了!
剑师府邸不难找,很大一处豪华宅院,听说是以前元老星辰的府邸,远远的就看到满墙的玉丽花和精致漂亮的白玉拱檐,这表明那人日子过得不错。
看来剑师地位备受尊崇,听说那人身边不乏爱慕者,几年来一直单身,香逸雪心中不由激动。
坐在对面的巷口,看著剑师府邸的大门,等待那人回来。
胸膛被重逢的激动涨满,脑子也是晕乎乎地,心脏有一下、没一下的跳动著。
他的梦魇已经离去,换来一身残破和点点怅然,昔日破碎的美梦还能继续吗?如果他不怕痛、不怕呈现血淋淋的伤口、不怕未来风雨兼程……
那人还能再原谅他吗?还能再续上那份前缘吗?!
帝都的星空下,风温存的轻送,好似兰的柔情眷念,轻轻抚摸他的全身,纠缠在骨子里的痛变淡了。
一片叶子落在他脚边,他将它捡起来,含在唇间呜咽地吹──前尘往事,灰飞烟灭。酒尚微温,转眼孤坟。剑锋过处,红尘莫问。
曾经意气风发,玉扇轻摇,风流人物。曾经肝肠寸断,悲欢离合,岁月蹉跎。
曾经铁马金戈,杀戮无情,血溅天涯。曾经坠入炼狱,酷刑加身,屈辱如斯。
痴迷在过往的回忆中,直到那双雪白的靴子映入眼帘。
草帽下出现洁白无瑕的锦袍,精致缎面月下流辉,好似那人洁白无瑕的品质和剑心,高深流水,曲高和寡。
叶笛骤停,香逸雪喉头一热,千言万语俱灭。
银兰静站面前,一尘不染,明珠无瑕,高贵纯净得让他不敢仰视。
曾经无惧夺命而来的兵刃,曾经无惧尘泥满身的坎途,曾经无惧高手云集的万剑之城,曾经无惧神魔俱灭的风月刀,曾经无惧剜目炮烙的酷刑……一生从未缺乏过的勇气,竟在一瞬被那人无声击溃。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脆弱!
他的心是那样疼,即使那人什麽都没说,什麽也都没做,只是这样静静看著,他的心就痛到不能再痛!
那颗心再不听他的话,象是要直接疼死掉!
蝶姐是对的,那人是他的软肋,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是……如果,他们还有将来!
几张飘零的纸片,飘落在他怀里、脚边、地上,那是什么?
薄薄的长方纸张,上面印著精美花纹,香逸雪用那只眼看清楚图案后,心渐渐往下沈去……
无尽深渊的感觉,又坠入无间了吗?!
蝶姐说那人是他的毒酒,醉了醒、醒了醉,循环往复永不超生!
银兰冷冷道:“大典将至,帝都不欢迎乞丐,拿着这些钱离开吧!”
乞丐?大典?是帝都不欢迎?还是你不欢迎?香逸雪很想问他,但又问不出口,心已被悲哀堵住,嗫嚅双唇紧紧闭上。
何必呢?是他矫情了,是他痴狂了,是他僭越了!
紫藤花架旭日暖阳,不过是兰谷的一场美梦,香逸雪早已非当初的香逸雪,银兰又如何是当初的银兰呢?!
现在站在眼前的人,是帝国高贵的剑师,冰雪般的美人儿,被一群爱慕者众星拱月般包围!
就算相认又能怎样?奢望有一席之地吗?就凭他现在这副尊容,小孩看了半夜做噩梦,又怎配得上帝都高贵的美人剑师呢?!
那人前半生毁在他的手上,那时的他可曾想过今天,也有被人瞧不起的时候?
前半生风流倜傥,对银兰薄情寡义;後半生落难毁容,人人避如瘟疫,有何立场要银兰顾念前缘?!
眼前人从黑发变成白发,外人眼中美丽的银发,却是痛苦磨难的后果,他又该承担多少亏欠?!
玉出深山绽放光华,银兰从一名武功尽废的人,变成帝国气质高贵的剑师,其中怕是历经不少磨难。
香逸雪只觉自己活似戏文中的继母,狠心将继子赶出家门,又在继子高中状元後,不知廉耻上门认亲。
断念,只在霎那之间!
执迷者,不会是历尽沧桑、看透世情的香逸雪,他虽然失去容貌武功,但心性却是一如既往,残命一条何必纠缠?!
一路拖命来此,希望再见一眼,知道那人过得很好,他就该心满意足,究竟何时起了贪念?
若有多余的时间,他该去探望梅风叶影,也许就用乞丐的身份,香逸雪已死在七年前的龙凤花厅,便让这个名字随风而逝吧!
心坠入深渊,反让往昔勇气回来,香逸雪慢慢抬起头颅,将自己恐怖容貌,完全暴露在银兰的面前。
这一回,他不是仰视,而是平视对方,平视这位帝国的高贵剑师,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风月凝说过他有两种武魄,能将极端完美融合,多情无情,眷念遗忘,相思寂灭……
银兰胸膛微微起伏,冰冷眼神并未惊讶,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香逸雪曾对银兰说过,他的心只活在当下,如今依旧是这句话,既然不想相认,那就不必相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也许,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才是对银兰最好的事情!
香逸雪收回目光,踏过那些纸币,与银兰擦肩而过!
目不斜视的眼神,是覆水难收的冷漠,更是彼此感情的决裂!
接下来的日子,没再看到乞丐。银兰整天忙碌,每天校场待到很晚,後来干脆留宿那里。
阅兵大典结束,王心大悦,论功行赏,举办酒宴。酒宴上,王和後分别赐酒,银兰不自觉多饮几杯。
酒劲上来,头有些晕然,银兰步出殿堂,坐到花苑里休息。
一只花伸到银兰面前,突兀行为显得无礼。
“剑师大人,又碰面了!”林仙寻不知从什麽地方冒出来,面带微笑行为轻佻,漫不经心道:“长夜独自在此,未免孤单无聊,不如我俩凑个对吧?!”
银兰沉脸道:“滚开!”
林仙寻哈哈一笑,非但没有离开,反而靠得更近了,暧昧道:“我知道你喜欢男人,难道我比不上那卷毛将军?”
银兰微微一怔,他是在说绯翼吗?
林仙寻故作委屈道:“好歹都是中原人,你就这么不念旧情?!”
银兰皱起眉头,这人真是赖皮,打也不肯打,光动嘴皮子,心中实在厌烦,便起身打算离开!
人影一闪,林仙寻挡住路径,身子依着拱门,摆明不让他过。
有道是,好狗不挡道,不过他也不是狗!
就算是,也不是好狗,属於皮毛不光滑的那类,有拦路的嗜好也不稀奇!
林仙寻调笑道:“美人别走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会真想便宜外人吧?”
银兰岂是容人调戏?瞳孔收缩袖袍飘动,一道掌气袭向林仙寻。
林仙寻花枝飞旋间,将那道掌气抵消。
银兰眼神略微诧异,原来他还有几分功夫!
林仙寻轻浮笑道:“如何?就凭我刚才那一手,在帝都也能当个将军吧?”
银兰出手只用三层力,终究还是顾念同族情谊,但他招式轻浮言语轻佻,连帝都军威一同藐视,真是欠教训,当下不再废话内元再提,出手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
林仙寻看出端倪,不愿与之硬碰,身形飘忽躲闪,利用地势连消带打,怎麽占便宜怎麽打。
眨眼间,俩人过了十招,直到绯翼闻讯赶来,吃惊看著打斗两人。
绯翼还未及叫住手,银兰就停下来,气息平稳衣衫整齐,银发如雪一丝不乱。
林仙寻就比较悲惨,不仅衣衫不整,脸上咽喉道道血痕,那是方才言语不敬的惩罚。
帝国剑师,不仅检验帝国武将的武资,还要检验武将的武德,德行不好的人,就算武功再卓越,也不会被帝都采用。
林仙寻输得很丢脸,但却满不在乎,摸着喉头的血痕,笑嘻嘻道:“哎呀,剑师大人的剑,热情得让我吃不消!”
厚颜无耻,对这种人,银兰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了,只感慨他怎会成为自己的同族!
绯翼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已经是第二次,龙族人找银兰的麻烦,特别是这位林执事,看似对银兰不怀好意!
银兰淡淡道:“无事!”
两人一同走出长亭,林仙寻望著二人背影,笑容耐人寻味,看来等梅风病好之後,他该来会会绯翼将军!
兰之都和中原气候不同,这里四季如春鸟语花香,气候温热变化不大,除了雨季平时很少下雨,却又不乏湖泊和丰富矿藏,环境气候宜人居住,是个美丽富饶的大陆。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大病初愈的香逸雪走在帝都街道上,掂著兜里乞讨来的红饼,内心感到无奈。这条贱命越发顽强,连他自己都惊叹不已,好似蟑螂随处生存,怎麽折腾都死不了。
前些日子帝都军典,为了王和後的安全,帝都中心地带戒严,侍卫将香逸雪连同那些流浪汉,一同赶到城西民营中。
人多气闷,隐疾发作,香逸雪第二天就病倒了,陆续昏迷好多天,病了一个月,差点死在民营里。
有个好心的瞎眼老伯,每天给他灌些西柿糊,还跟营地守员讨来驱湿毒的五春根,碾碎了和在西柿糊中,居然救回他一条命。
既然没死,那还得为活著讨口饭吃,现在不是他一人的温饱,还多了一老一小等著他。
瞎眼老人几年前捡来弃婴,别人告诉他那孩子眼珠淡蓝,天生就是个盲者,要不然这麽漂亮的娃娃,也不会被人丢弃街头。
瞎眼老人舍不得,有一口没一口的将娃娃喂养至今,现在才五岁半,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
老人年岁大了,晨昏的风一吹,浑身骨节疼,白天日下多晒会儿,头就会犯晕乎。
香逸雪将二人安置在城西,一座废弃的桥墩下边,他也就在城西一带乞讨──这里离城中心有一段距离,碰到银兰的可能性较少。
他也想过要离开,但身子没好利索,夜里总是阵阵胸痛。他不是喜欢自虐的人,此刻长途跋涉会要他的命。
香逸雪打算等病好一点,再带他们去龙族领地。在那里谋生会容易一点,万一将来他有三长两短,也好将人交托梅风叶影,总会有人帮忙照应。
今天运气比昨天要好,晌午讨到几个饼子,香逸雪心情不错。
走过那麽多地方,吃过那麽多难吃的东西,兰之都的食物看起来还不错,就连馊掉的饼子也挺美味,甜甜的,还有一股花香味。
中午回趟桥墩,和他们一起吃饼,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被银兰拒绝之後,尤显珍贵。
至少,还被人需要著,那是一个支撑他不自暴自弃的理由。
活著,真好,不是吗?!
穿过这条长街,再拐一个弯道,就能看到那座弯弯拱桥,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人废弃不用。
长街拐角一所顶级欢场,里面有豪华赌厅、漂亮娼妓、顶尖大厨、高雅浴池、舒适客房。
欢场开门通宵达旦,是贵族公子频繁出入之所。
一到夜晚,宝马香车占满长街,有时候不够摆放,把附近酒楼的车道也占去。
这种地方对香逸雪并不陌生,见识过京城最好赌坊,但没见识过兰之都的,心想都差不多,除了赌法和食物的差别。
身份的转变,让他经过赌场时不自觉地想,这种地方最适合乞讨。
进出的都是有钱人,出手阔绰的贵族公子,随便一个同情心,就够乞丐吃上三五个月。
可惜这种地方不允许乞讨,这跟中原习俗差不多,肮脏乞丐纠缠顾客,会影响欢场生意。
往常,香逸雪会快步经过,稍势停留就会招来门房驱赶。
今日,他在赌场门口看到一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那人喝得酩酊大醉,歪歪斜斜步履不稳,名贵衣衫满是褶子,束发带子半耷拉著,几乎快要散开来。
那人身边没有随从,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差点被门口台阶绊倒,身子扭动几下,手快蹭到地面了,终究还是没有跌倒。
那人就这麽孤单地、茫然地站著,歪头望著过往车辆,显得不知所措。
门房冷眼视之,每天很多外乡人,来到赌场碰运气,结果输得一文不名。
眼前酒鬼,血红眼睛,郁狂表情,不难让人想到输光荷包的落魄鬼。
酒,赌场免费供给,只要你是赌场客人,无论输赢尽情喝,不同品种任君选。
并非帝都欢场个个如此,起初也就这家独创,後来渐渐蔚然成风,在帝都颇具档次的欢场流行。
香逸雪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虽然没有走过去,却是定定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