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鸢之战 第三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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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慕容府邸,香逸雪坐上马车,让叶影放下戒心,锦江南进了大牢,秋无怨就算再能耐,也不敢在这档口动手。
马车顺着街道行驶,从小枝街拐上藤子街,眼见就快到四牌楼,斜里冲来一辆马车,横过半个街道才拐弯。
车夫急急勒转马头,都快贴上街边石墩,才堪堪避过了对方,当下气得叫骂道:“咋赶的车?!宽道儿不会走,非往我这儿撞,瞎了眼吧?!”
这一骂却遭来祸事,跳下来几个家丁,当中一人拽下车夫,举拳就要往脸上砸。
拳头还没落下去,手肘就被抓住了,香逸雪站在那人身后,既不放手也不说话,只待对方知难而退。
看见同伴挣脱不了,另外几人上前帮忙,却被叶影逼到墙边,左右也是动弹不得。
拳脚上吃了亏,对方报出名号,原来是相府家丁,难怪敢这么张狂!
香逸雪仍然无话,掏出一锭银子,递到对方面前。十两银子虽不算多,也够青楼乐个一场,更重要是表示自己低头,让对方有台阶可下了!
伸手不打给钱主,对方得了银子,趁势骂了几句,便又上马车离开了!
香逸雪正欲上马车,就见前面围了些人,像是有人倒在路中央,有路人指着方才离开的马车,说此人是被相府马车抛在此地。
原来前边是条岔道,相府马车岔道拐来,车夫只顾忙着抛人,没看前道险些撞来。
马车缓缓绕过人群,叶影撩帘看了一眼,也不知是谁得罪相府,被教训之后扔街示众。
这还算留面子,若是白天扔下,怕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香逸雪正想着庄凤儿的事,抬头就见叶影脸色怪异,似在外瞅见洪水猛兽,当下问道:“怎么?”
叶影起初没啃声,后来见香逸雪盯着,皱眉道:“这相府实在过分,光天化日之下,将人打了扔街上,还有没有王法!”
香逸雪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帘子,无可奈何道:“是以后人尊封尧舜为圣君,在上古洪水猛兽泛滥成灾的年头,犹能达到民风淳朴的治国境界。”
叶影道:“我只听过尧舜的圣君之名,却不知他们治理天下怎个好法,莫不是后人夸大其词杜撰而出?!”
香逸雪道:“记载尧舜的典籍颇多,若要说是后人杜撰,难不成连……”
话说一半香逸雪停下了,盯着叶影看了半晌,叹息道:“叶影,你真跟蝶姐学坏了,会耍这些小心眼了!”
从不多话的叶影突然变得多话起来,还问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古人,这欺瞒得也太没技巧了!
香逸雪道:“说吧,方才看到什么?!”
叶影板脸道:“太黑,看不见!”
香逸雪淡淡道:“牌坊下没挂灯笼?!”
叶影不吭气,眼睛望着脚尖,一副拒不交代的神情!
香逸雪拍拍车壁,对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便又停下了。
能让叶影刻意隐瞒,且又跟相府有关,这京城除了秦公子还能有谁?!
下了马车往回走了些路,香逸雪就看到秦玉珏衣衫沾血,头发散乱脸带瘀青,在围观者的风言风语里,扶着墙根一步步往前挪。
半个时辰前,他还坐在相府二公子的宽敞马车里,给二公子唱着梨园的新戏;半个时辰前后,他就被相府安夫人拖出车外,教训一番并将他扔在四牌楼下。
相府若还有人能够制服二公子,怕也只有他的姨妈安夫人,只是苦了秦玉珏成为安夫人的出气筒。
在安夫人的眼里,小时候十分乖觉的二公子,长大后便被这些戏子带坏了!
香逸雪正欲上前,却被叶影拉住,提醒道:“少主,小心!”
香逸雪拨开他的手,走到秦玉珏面前,不顾周围诧异眼神,只将人打横抱起,转身便上了马车。
叶影脸色僵硬,跟着坐上马车,就见香逸雪一手压平秦玉珏的腿,一手握住秦玉珏的脚掌,用温和语气问他要去哪里。
秦玉珏忍着疼痛,刚刚说出地名,就听咔哒一声,脱臼左腿已经接上!
马车跟着晃动起来,穿过半个城池,最终来到城郭边上一处冷清破落的小院子!
这一路上秦玉珏都靠着车厢,皱着眉头闭着眼睛,脸上表情十分痛苦。脱臼左腿虽然接上了,但身上仍有许多伤,香逸雪就算不放心他,也不好当着叶影的面,叫他褪掉袍子查看。
在香逸雪的搀扶下,秦玉珏强撑身子下车,走到门口便站住了,面无表情跟他道谢,便推开木门兀自进入。
门,从里边闩上,主人不欲被人打扰。
院内黑灯瞎火,香逸雪走了没几步,就听到稀里哗啦的声响,像是秦玉珏撞倒了柴堆。
香逸雪犹豫一番,让叶影先回客栈,自己翻墙进了小院,将跌坐在地、抱膝流泪的秦玉珏扶起,搀扶着他往主屋走去。
主屋应是许久没人,门头挂满蜘蛛网儿,铁锁锈得一碰就断,亏秦玉珏还把钥匙当宝贝似系在裤腰带上。
等两人进了屋子,才发现窗户破了,屋内虽没有霉味,却冷嗖嗖窜着风。
屋内尚有烧火的土坑,香逸雪扶他坐到坑边,解开狐披替他披上,便去院中抱来木柴生火取暖。
等火苗窜得老高,香逸雪又出去一趟,找来了木料和铁钉,还有一包白面、蜂蜜和几只小药瓶。
秦玉珏趁他出去之时,强撑着去井边打水,此刻香逸雪推门进来,就见锅内冒着热气,那水已经快沸腾了!
俩人倒是配合默契,香逸雪把篮子交他,便拿上木料和铁钉,绕到屋侧修补窗户。秦玉珏将白面调了,做成疙瘩煮在锅里。
等香逸雪补好窗洞,洗净手后进屋,那疙瘩面也做好了。
秦玉珏忍痛弯腰,盛了半碗递来,看得香逸雪表情一愣,白面蜂蜜是买来调药,哪想被他放锅里煮了。
秦玉珏瞅见他的表情,扬起眉道:“怎么?”
香逸雪歉意道:“倒是我疏忽了,只顾着带药了,忘记带点吃食回来!”
秦玉珏淡淡道:“这些就很好了,附近的穷人,也只有过年才吃上一顿白面!”
香逸雪从他手上接过碗,温暖感觉手心传来,忍不住挂起笑容道:“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
秦玉珏坐回火边,端起自己的碗,低头默默吃着,虽然没再说话,但那种委屈劲,一下子流淌出来。
香逸雪方才还没注意到,此刻就着熊熊火光,才发现他半边脸颊高肿,眼眶上的淤青尤为明显。
除此之外,嘴角、下巴和脖子上都有血痕,嘴角应是被揍得开裂,下巴和脖上倒似被指甲挖出血痕。
若是放在叶影身上,这些还真是挠痒痒;若是放在秦玉珏身上,那就是了不得的伤!
“家父年过四旬才挣得梨园班主的位置,五十岁那年进宫唱戏得了太后的赏赐……”食不言寝不语,等秦玉珏丢下碗筷,拿帕子擦拭嘴角,才缓缓说道:“这便是家父以前的宅子,那时候祖父祖母尚在人世,一家老小都挤在这间屋内。”
秦玉珏的身份背景,香逸雪早调查清楚,只是没想过有一日,能听他自己说出来。
“自我小时候懂事起,每每学戏不专心,父亲便罚我来这里,过几日粗茶淡饭的日子。我以前恨死这里,想着迟早有一日,一把火将它烧掉!”秦玉珏说着底下头,瞅见帕上沾的血迹,捏在手里表情自嘲,用兰花指摸了嘴角,苦笑道:“没想到父亲死后不久,太后也跟着驾鹤西去,看似锦衣玉食的梨园,成了世上最丑陋的地方……”
香逸雪没有开口,只是捧着碗儿,眼睛望着篝火,默默听他说话。
戏子终究是戏子,且又是混迹权贵,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秦玉珏能守得住一时却守不住一世,唱着也就唱到权贵们的床上去了。
倘若不是这些权贵捧抬他,没显赫家世的秦玉珏,怕连京城四公子的名号都挣不来。
秦玉珏抬头环视,无奈夹杂苦涩,呓语道:“当初怎么都想不到,最令我生厌之地,却成了我的容身之所!”
香逸雪不知该如何才能宽他的心,不能改变主人处境的言语,讲得再好听也只是自欺欺人,当下只能盯着篝火沉默以对,时不时往坑里添几根木柴,让那簇火烧得旺旺实实,屋内渐渐有了暖意。
秦玉珏也是沉默半天,盯着熊熊篝火发愣,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陡然惊醒道:“天亮了?”
香逸雪道:“早呢!”
秦玉珏侧着耳朵,狐疑道:“我怎么听到鸡鸣?”
香逸雪笑道:“定是耳花了,一更天,才敲的梆子!”
“都这么久了,铺褥该烤好了!”秦玉珏站了起来,脸色很是萎靡,将狐披递给他,歉疚道:“这一刻没马车,你沿街往前走,浮桥那儿有船!”
床褥许久没用,摸在一片冰凉,方才生火之时,就放架上熏热,此刻已经温热,铺到床上正好。
秦玉珏正欲自己动手,香逸雪抱过床褥替他铺好,又去桌边拿起药酒,倒在掌心上搓揉,淡淡道:“我帮你搽药!”
秦玉珏迟疑片刻,终是走了过去,转身褪下衣衫。
香逸雪温热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往下涂抹,边上药边检查,一直到尾椎处,才轻声道:“没伤到骨头,但伤了肌鞘,腿肚子也是,明天怕会肿得更厉害……”
秦玉珏反过手来,摸着腰间某处,道:“是这儿?”
香逸雪道:“不是,往上一些,你这儿也疼?”
秦玉珏揉着腰部,皱眉道:“背后火辣辣,没一处不疼!”
香逸雪道:“伤到肌鞘便这样,要疼都是一条儿,从上往下的疼!”
“相府的人用脚踢的,这下子可好,明儿的戏也不用去了!”
秦玉珏勾头往后看,刚刚一扭动腰,疼得哎呀一声,身子失去平衡。香逸雪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俩人本就靠得近,又被手肘一带,人就捞进怀里了。
秦玉珏没穿袍子,就算站在火坑边,也冻得脸色发白,连气息都是冰凉,此刻偎香逸雪怀里,似被那温暖蛊惑,竟任由对方抓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香逸雪胸膛微微起伏,似没料到这一幕,只感到对方身子微颤,那天在船上的记忆一下子涌来,进入这具身体的妙曼和快活,纵使是跟银兰也没那般程度。
屋内谁都没再说话,静得只听见火苗噼啪,秦玉珏因为怕冷的缘故,往香逸雪怀里靠得更紧,身子也从僵硬慢慢放松,现在变成他缩在对方怀里,而香逸雪也无意识收紧手臂,慢慢将他搂在怀里。
香逸雪眼神变得迷茫,又陷进似曾相识的困境,那日在船上他也是这般穿着衣服,拥抱着赤裸微颤的秦玉珏,想放手却又偏偏放不了手,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对秦玉珏做出无休止地侵犯。
若说当初在船上是那药在作祟,而今的情绪澎湃,又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是男人的情欲吗?那为何非要秦玉珏?什么样的男人不可以?
是同情和愧疚吗?补偿的方式千百种,为何要选这种方式?
秦玉珏微微仰起脖子,受伤脸颊贴着对方脸庞,若有若无轻轻磨蹭,这一刻虽然彼此都无言,但似乎关系更进一步。
许是彼此都是沦落人,今夜才能贴得这般近,香逸雪不由心中暗想,他和秦玉珏都是如履薄冰之人,所以才更容易走得近些。
秦玉珏要把父亲留给他的梨园撑持下去,肩头同样是一副沉重担子,周旋权贵夹缝求生,这让撑持紫鸢至今的香逸雪尤其能够感同身受。
屋顶上瓦片一响,陡然惊醒屋内人,俩人不约而同抬头,外面响起婴啼似的野猫叫,料是那野猫在冬夜里发情,叫得一声浪过一声。
“这大半夜的,叫得瘆人……”秦玉珏哆嗦一下,双脚陡然悬空,仰头惊呼道:“哎呀,你做什么?!”
香逸雪已经将他抱起,走到床边轻轻放下,替他把被子盖好了,俯看着他笑道:“你且安心睡了,屋里缺的不用管,明儿我让人送过来!”
秦玉珏垂下眼帘,轻声道:“不用麻烦,我自己能对付!”
香逸雪温和道:“那水缸要刷下,许久没用爬虫,你带伤做不来!”
“被你的伙计知道,还不满城说去?!”秦玉珏往被里缩去,脸也埋进被子,嘟囔道:“台上天天做戏给人看,台下还要让人看戏,我丢不起那人!”
香逸雪笑了一下,欠身放下帐子,淡淡道:“那我过来一趟!”
秦玉珏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香逸雪没再回答,解开身上狐披,替他放在手口,嘱咐道:“我再抱些柴来,就放在火坑边,你起夜就添几块,别让火给熄了。”
从秦玉珏那里出来,香逸雪兀自往前走,就快到浮桥渡口,停下脚步沉声道:“阁下还不肯现身?再往前是灯火处,讲话也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