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了朝，武文之在皇宫偏门叫住舒格，恭谨地笑道：
    “丞相大人，皇上邀您今夜戌时到凤鸾殿小聚，君臣促膝长谈。”
    舒格侧头，瞄到武文之的脑袋一直低着，不曾向自己看一眼。他心想，不愧是大太监武宁途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庄赫在位之时能够忍辱负重地坚持，知道庄储做了皇帝便又将武氏的宦官一手提拔上来。除却被那点情不自禁的世俗之爱所蒙蔽，圣上果真是个识才之人。
    思及此，他便顺应道：
    “请公公转告圣上，老臣必定准时前去，不见不散。”
    说罢，便上了轿子。
    舒格记得苏勒泰曾说过，当年先皇赐婚皇上的时候，皇上还在行宫饱受残疾之苦，听得被赐婚的消息也是淡淡的，只是说了句：这世间的情爱，不过是虚妄罢了。
    若是当初那般，如今又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唉——君王怎可痴恋啊。”
    舒格深知皇上叫他的意图。他舒格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怎么会因为两个男子的感情便极力反对？这天下众生，谁都可以打破这禁忌，唯独皇上和煞提不可。
    后宫是阴气鼎盛之地，尤其以夜晚荫凉之时极为繁盛。可庄储的后宫不同，因为这里几乎是空的。
    除却日日例行打扫的奴才和丫鬟，根本没有嫔妃。仁武大帝忠心跟随大统皇帝，人走茶凉后变成了只爱江山之人，那时后宫除却一个庄孟氏便再无二主；庄赫在位时间极端，精力全部耗费在文字典狱和残虐先帝心腹上，没有时间统筹后宫。
    久而久之，大庄朝的后宫便个个都成了冷宫。这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
    凤鸾殿自庄孟氏出走大庄朝后，仁武大帝一气之下便把这里封了，平日里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深秋已至，院前已积了厚厚的落叶，枯藤交缠黄芽蔓延在宫墙上。舒格站在殿外，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忽远忽近的悠扬琴声。
    他遣走了下人，独自走进去。
    煞提独自坐在院中的荒亭里，白衣素袂，弹着一把老旧的古琴。凉风吹过，将他背后的发丝吹到眼前，丝丝缕缕，灵动缥缈。听到开门的声响，头也不回地说：
    “丞相，别来无恙。”
    舒格只略微顿了一下，便说：
    “你弄出这出戏，是想告诉我，你煞提不仅能抓住皇上的心，还能做的了皇上的主？”
    煞提依旧琴声不停，淡淡地笑道：
    “我若有半点这种想法，就不会约丞相在凤鸾殿相见了。”
    舒格看了看煞提纤弱的背影，还是走到亭子里坐到了煞提的对面，说：
    “既然如此，不放开门见山。大王子叫老臣来，所为何事？”
    舒格叫煞提为大王子而非太尉，第一时间便表明了立场：你煞提到底不过是个外族人，不与庄氏同出一脉，永远有着拉不近的距离。
    倒是煞提无所谓他的态度，自顾自说道：
    “丞相的敌意不必这么大，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既是外族又自幼饱受欺凌。我只是不明白，这样的我，丞相完全不必放在眼里。我不要受宠封赏，不要功名利禄，我只是想陪着庄储而已。从开始到现在，我只有这一个念头，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舒格看着煞提仙气袭人不似凡人的面孔，说：
    “可你是个煞星，是祸水，是皇上极尽所能心爱之人。有你在一日，立后便无望一日，这后宫便荒凉一日。你什么都不想要，可皇上他会把什么都给你，他甚至会把这天下葬送在你身上。古往今来，这样妖精般的祸害还少吗？”
    登时，琴声忽地止住了。
    舒格看着煞提，之间眼前的人缓缓抬头，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目光凌厉寒意迸发，额间浮现出银白色的天山雪莲。舒格被眼前一幕震慑，他只知道煞提不知怎的得了武功盖世，却不想是这般出神入化。
    “我已给了丞相万分的尊重，能否也请丞相尊重我，‘煞星’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提了。我是很软弱的人，可如今我体内的某些能力是不听我的。不信你看——”
    煞提抬手指向自己额头的雪莲，说：
    “本不想让你看见的，可是因为太生气，自己忽然就出来了。”
    “你——”
    “你闭嘴。”
    煞提冷声道：
    “今夜我能让你到凤鸾殿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历朝历代都有兴亡盛衰，这是历史的轮回，不是谁能够掌握的，总有一天大庄朝的整个皇宫都会如同这凤鸾殿一般凄凉萧索。所以，不要把王朝的兴亡归结到我身上，但凡是祸水从来都只是君王的替罪羊。还有，不要打沙智族的主意，我的族人不是你一介老夫能够左右得了的。若是你想以身犯险，可以试试，只不过我不敢保证盛怒之下，理智丧尽之时我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说完，煞提便轻挥衣袖，将那古琴化为飞灰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舒格被留在原地，恍若见了鬼般，久久回不过神。
    后宫小巷更深风凉，煞提的白衣被吹起，吹得他身心俱疲。这道上满是平铺的落叶，活物只有他自己一人。走着走着，煞提只觉得心头无比的钝痛，无力地扶住墙弯下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朦胧中，一抹散发着幽冷却无比温柔的白色飘落到眼前，在煞提失去意识之时，稳稳地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