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尘顾朝 第六章 初初见君君亦苦 月月当空空自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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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势浩大的迎亲以及送亲的队伍回到行宫的时候,四皇子的整个行宫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原本是匆匆布置的大婚现场被三十名涂脂抹粉的喜婆子添得满满当当,喜婆子们挥舞着大红手帕指挥着行宫的下人们忙来忙去,热闹非凡。放眼之处鲜红刺眼,除了红色完全看不出行宫原本缥缈清肃的模样。
苏勒泰看到庄储对他使的眼色,上前问道:
“四皇子成婚并未请任何喜婆,你们是哪家派来的?”
正挂灯笼的喜婆子听到问话忙跑过来,对庄储行了礼,满面笑容答道:
“回四皇子,老奴是奉皇上的旨意前来,给您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皇上说了,希望四皇子和四王妃早生贵子,为皇室延绵福泽,添枝加叶,不负皇上对您的期望。”
庄储的神色一滞,面容一僵。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是从小深宫中长大的他十分清楚皇上此番话的意思。三皇子庄赫成婚多年一直膝下无子,对于皇家而言,子嗣有多么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天下的传承与太平,祖辈一手打下的江山都会交到最优秀的子嗣手中。而父皇却希望他为皇室延绵福泽,添枝加叶。这种话,在任何皇子成婚之时都没有听到过。
十六年的与世隔绝,庄储竟一时间想不明白父皇这番话究竟有何用意。然而,如今他已不是当年血气旺盛的少年了,对于皇位也早已淡然处之。
“那就请嬷嬷代我谢过父皇了。”
庄储只是淡淡地谢过了恩,便自顾自地进了行宫。若是放在从前,放在任何一位皇子身上,受到皇上如此赠言,必定叩首跪谢、不胜感激。但庄储只是淡然略过,仿佛不曾听过一般。
“主子,皇上这么多年对您置之不理,如今一开口便对您寄予如此期望,可您怎么……”
苏勒泰跟在庄储后头轻声问道。
“你觉得皇上当真是对我寄予厚望?我在他的眼里,早在十六年前就没有了任何足矣寄予厚望的地方。三哥早已垄断宫中大部分势力,野心勃勃,父皇自然会感觉到威胁。而我的用途,不过是他转移三哥注意力的棋子罢了。”
庄储在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与平常无异,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可是他的一番话却让苏勒泰心中沉痛,他壮年追随四皇子,从瞧不起这个皇家出身的高贵小子到对四皇子的有勇有谋、骁勇善战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到十六年前四皇子受伤残废一蹶不振,他都忠心追随四皇子,算算已近二十年,这期间他从未有过二心。
曾经的部下与战士们早已投靠了其他势力雄厚的贵族宗亲,唯有他,多年间老僧定佛般侍奉孤苦伶仃的四皇子左右。也曾有人问他为何这般痴傻,身为大将军却还要如奴才般侍奉普天嘲笑的四皇子。这种时候他都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但他的心里早已给出了答案,四皇子的身上有天生的傲骨锋芒,这种光辉是注定要鏖战沙场、俯瞰天下的。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英雄。
忙忙碌碌间,已是夜晚。
软帘红帐中,煞提独坐在床头。屋内的数盏烛灯交相掩映,幽暗昏黄的色泽把整个屋子衬得温柔暧昧。屋子的正中间一尊方鼎飘着袅袅的熏香,香气入鼻便使人昏昏沉沉。
看来这些婆子当真是为了今晚的洞房花烛用尽了苦心,可是又有谁能想到,此时洞房内坐着的新娘子有着已然残破不堪的男儿身?
煞提凄然想到,那四皇子虽说也受尽了外人冷眼,但总归是皇家血脉,虽说身体已有残疾,但总归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身。倘若他知道了而立之年才娶到的妻子竟是已被阉割的男子,该做何感想?恐怕会将自己赶出这行宫吧。
到时候,自己便真真成为了这世间的一叶孤舟,去无去出,只得拖着不完整的身体在天地间如孤魂般游荡此生。
这样想着,煞提竟有些害怕,并有一丝酸楚泛上瞳孔。他低下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身上的喜袍。只是,正当泪水快要夺眶而出时,一双厚实温暖的大手覆盖住了他的手。煞提抬起头,庄储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面上虽然依旧寂寥得没什么表情,但眉眼之间竟有着一些温柔。
“大喜的红袍就被你这样揉得发皱,若是你也讨厌这艳俗的颜色,脱掉便是了。”
庄储蹲下身体与煞提平视,烛光打在两个人的侧脸。尽管无酒,但屋中的每一物都似是醉了。煞提感受着庄储手上的温度,道:
“我不能脱。”
庄储起身,由上自下打量起煞提。半晌,才淡淡道:
“有什么不能脱的?大家都是男儿身,难道还怕羞吗?”
煞提猛然起身,惊慌之间不自觉甩掉了庄储的手,庄储被他猝不及防的力量推倒在地,软软地坐到了地上。而煞提并没有马上去扶,只是定定看着庄储,脸上充满了防备。只是他这警惕的神色在庄储看来,竟意外地有些可爱,像是纯美的玉兔与体弱的老虎抗衡般,虽是旗鼓相当,实际胜负已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
煞提死盯着地上的庄储问道。
“我是在军营和战场的生死之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对于男人的身体自然再熟悉不过。你虽美到男女莫辨,但眉间的坚强英气的骗不了人的。”
庄储说着,伸出一只手到煞提的眼前:
“早就听闻沙智族的大王子器宇不凡有如仙子入室,没想到竟被我娶回了家中。煞提,你与我是天下人眼中最无用的两个人,如今相遇怕也是命中注定。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世道艰深,风风雨雨。这只手现在我伸到你面前,你可以选择握住它,但之后便是无可回头的你与我的岁月,无论怎样,都逃不开彼此。同样的,你也可以选择离开,我自会想好一切措辞,你只管去好好过你的日子。牵与不牵,只取决于你。”
放在煞提面前的手纤长漂亮,又仿佛隐隐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搁置在半空中不偏不倚不抖,堂堂正正又坦率纯实。大概,有如这手的主人一般吧。煞提就这样看了许久,庄储也就这样等了许久。
终于,煞提伸出手径自握住庄储的手,一下子把庄储带起来,问:
“有酒吗?”
前后纵横上百年,世间大概都没有任何一对新婚之夜在屋顶上举着酒坛对月畅饮的夫妇。
夜深风凉,泰京城早已睡了,整个大庄朝黑压压的一片。苍月薄凉的光轻笼在煞提和庄储的身上,他们早已换下了繁琐的喜袍,穿上白色素衣,悬坐在屋顶喝着酒。
身陷于世,又仿佛隔绝于世。
“在屋顶之上,明月之下洞房花烛的,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这独一份吧?”
庄储灌了一大口酒,扶着酒坛对着苍茫夜空喃喃道。
“世界之大,定不会只有我们这样。从前在沙智族时,我以为天下和我一般可怜可叹的人恐怕不会存在,可是阴差阳错后,我此刻竟与同样的人在这里对月饮酒。”
煞提也喝了一口酒,迎着月光望着庄储说道。莹白月光下,他一身白衣,黑发披散,恍若月下仙子般绝色飘逸。庄储回过头看到的时候,竟不由得怔住了,只觉得此人当真不该是这粗鄙人世留得住的,然而自己却留住了他。
“煞提,你为何选择留下来?”
庄储那么想着,竟也那么问出了口。
煞提看了看庄储,眼神又飘到远方,神色寂寞凄清地说道:
“大概是远方很冷,而你的手很暖。”
简单的一句话,令庄储的心中无比动容。这天下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煞提的心情,也没有谁能和煞提一样懂得自己。他们是同样的人,同样得冷暖,只有彼此能够知晓。
庄储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煞提的手,一丝一缕地,冷暖相融。煞提也回握住庄储的手,两个人一起看着无人的黑夜。当天色渐亮,人影浮动之时,这景色便又不是属于他们的了。也只有当下的夜色,能够让他们心无旁骛的把酒言欢。
煞提年纪尚小,不胜酒力,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倒下了。庄储把他放在自己的怀中,看着他略微泛红的侧脸,沉寂了十六年的心中泛起一丝温情。他自然懂得,这代表了什么。这么多年的沉浮他变了许多,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一身的堂堂正正。
煞提的肌肤细腻得如同白玉,庄储轻轻抚摸,俊美挺拔的脸庞是从未有过的柔情,他似是怕惊扰了煞提的梦般轻声道:
“今日在泰京城门口初见你,我看破你的男儿身,便知你定是不畏欺君之罪远嫁庄朝。煞提,这皇家龙潭虎穴,你既然不顾我的残废之身就在我身边,我定会保你一世平安康健。”
远处有箫声隐约传来,音韵悦耳好似空谷绝响。庄储静静听着,黑暗中,一道白色在空中划过。仿佛是意料之中而熟悉无比的事一般,庄储轻松地伸手接住,一张纸条摊开在手中,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
“赫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