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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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纵横家卫庄有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师哥,名曰盖聂。
二人朝夕相对三年,期满是要按照门规生死相搏的,胜者为王败者寇,赢的人自此成为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鬼谷子,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兴邦或灭国亦是相当容易的事情;输掉的一方则交付身家性命,在史书工笔里销声匿迹仿佛不曾存在。
而但凡事情往往牵扯“意外”,决战早已过去,他两人还是吃得饱睡的香该干嘛干嘛,真是奇了怪了。
传闻当年是盖聂告捷,现任鬼谷子却是卫庄。更说决战过后盖聂远走北地,踪迹全无数年后现于咸阳城效力秦王政任贴身护卫;卫庄一夜三千青丝尽成霜雪,深居云梦山中几月不出,年余以流沙首领的身份杀出一道忘川河里多少层层累累缠缠绕绕永世不得投生的水草才能筑起的名号,惊天动地的睨视姿态狂野地掩盖日月星辉。
卫庄追了盖聂十三年,十三年间从南追到北,这是一场无法偿还的债,不关权势金银或地位美人——他不肯接受施舍的胜利,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其中的恩怨情仇,恐怕没有人知晓。
不过啊,都道这大千世界本来就不清不楚,要是什么都一眼便能看穿,那多没趣儿,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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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殁,二世崩,子婴降楚,天明看不惯项羽的杀伐戾气,领着墨家隐去,四处游荡着行侠仗义。
这江湖可真热闹啊,唯独少了他。
十年之前的中秋月圆夜,荆天明阴阳咒印发作,极为暴烈的一掌直击得盖聂心脉碎裂,五步溅血口鼻流朱,正正应了月神的谶言。
那咒印藉此散了个干净。
卫庄听闻此事已是数日以后,只是冷冷一笑,转身抬腿便走,留下黑金大氅迎风扬起的优美弧线,神态并无异色。堂中长年跟随左右的赤练却突然觉得,有股浓重的哀伤绝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溺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所谓国士无双,荆轲盖聂高渐离,一个两个千百个,都成了莽莽苍原里的星星泥尘,马蹄过处,无人知。
此后十年并无大事,流沙早已散了个干净,卫庄归于云梦,剩下赤练定期过来收拾打理,倒也安宁。
是日,暴雨倾盆。
雷霆万钧震撼宇宙,迅电千发耀彻乾坤,天公似是霎时之间便要将厚厚的怨怒倒泻干净,随处可见长长的珠串狠狠摔碎,甩开一浪接一浪的玉华。
已有整整一日不见曦光了。
波涛澎湃的江面一派视野模糊,扁舟孤叶在稠密的水箭中飘曳摇晃,恍惚间渐渐不敌。两岸飞湍瀑流挟着沉沉山石直刷而下,激起重重粉白雪沫翻卷着拍上乌黑的船篷。
舱里英伟高傲的白发男子仿佛全然不觉,只管抱坛喝得酩酊,最后这鹄舫失控撞上若隐若现的暗礁,轰然破碎。
沉醉的男子努力地说了点什么,但仅有气泡涌出,透骨冰寒灌入鼻腔,呛得愈发难受。
神识正逐渐远去。
那声唤,终究是无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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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在水中漂荡,卫庄也不管是何方向,碗碗相接大口大口灌迷魂汤,居然罕见地有了一梦黄粱。
十年时间,卫庄看着兼收儒墨兵法以及纵横思想的荆天明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年那个毛躁的垂髫小儿终于成人,只觉得担子一日轻于一日,未免心情愉悦,梦中再也不是他拥着浑身僵硬双目呆滞的师哥痛得撕心裂肺的情状。
他曾想过无数次,自己或是盖聂将性命交代给对方的境况,可笑的是最后他连师哥的面也没见着。
只有重铸的渊虹回了来,所谓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夜深忽梦少年事。
春日桃李花开,草长鹰飞,比斗的少年置下木剑倚在一旁的参天巨木上歇息,沉默许久,还是木讷笨拙的盖聂先发话。
“小庄,你今日……似乎很高兴?”
“我从师父那里,听说了你来鬼谷的第一句话。”高傲华贵的玄衣少年接口,嘴角噙着清浅的微笑。
“你的又是什么?”
“你猜。”
“和我一样?”
“看来往后在这谷中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扭头看向眉眼温润的师哥,卫庄只觉得口干舌燥,待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吻上了盖聂柔软的嘴唇。
从未感觉世间何物如斯甘美。
秋风索索,寒鸦扑到乌篷之上,夜色沉沉,漆与墨融在了一起,渺渺然竟看不真切。
扑棱棱的声音惊动了舟中人,卫庄一觉醒觉,心脏急速跳动着就要冲破胸腔,那种攫取师哥气息的过分喜悦让他灵魂浮上了天。梦里没有天下没有道义没有鲜血与仇恨,更不会有那些死而后已的责任,唯有两个心心相印的小小少年。
眼前暗黑一片的船舱残忍地告知“梦矣”的事实。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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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势、金银、地位、美人,凡俗所趋之若鹜的物事,那都很好很好,可是我不想要。
穷我一生,最想要的,却永远得不到。
看那江静影沉璧,清风有泪,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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