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裹着中国的红色风暴横扫整个中国大地。隆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可A市重型机械厂大礼堂里的批斗大会却热火朝天，一千多名革命群众情绪激昂，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的郭春泉低着头，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一个打了红XX的大牌子，他漂亮英俊的脸孔变的扭曲。郭春泉的仕途太一帆风顺，十八岁工作，二十岁入党，二十一岁提干，短短几年从普通工人一步步提升到副厂长兼党委办公室主任时才年仅24岁，真年青有为，前途无量，可爬得越高摔得就越痛，一夜之间他从天上就掉到了地下，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押送车间监督劳动，郭春泉自己也幌若在梦中，站在台上的郭春泉满头大汗又寒气袭骨，全身颤抖。耳边响起一阵阵的口号声“打倒走资派，打倒混进党内的坏分子郭春泉，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台下的革命群众扬眉吐气，女工们更是同仇敌忾。这些车间女工恨的不是郭春泉是混进党内的坏分子，而是郭春泉是个没有良心的男人，是人人唾骂的陈仕美，她们要为好姐妹出气，要为姐妹雪恨，她们要狠批狠斗这个坏透了良心的男人。女工黄菊花首先愤愤不平，大声说道：“我看批斗还是轻的，把他的脸撕烂，让他破相，永世不得翻身才痛快呢。”在一旁的女工梁冬梅动了侧隐之心说道：“菊花姐，你也太狠了，撕烂人家的面孔人家一辈子讨不到老婆，这不要断子绝孙吗。”“叫他断子绝孙才好，谁叫他死绝了良心”菊花好象真的看见了郭春泉残破的脸孔。女工们对政治不会太关心，国家大事都是男人的事，她们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感情纠葛、婆媳矛盾、家庭锁事、儿女情长，她们憎恨喜新厌旧，她们更恨做了官就抛妻弃子的陈仕美，她们爱憎分明。
    “打倒混进党内的坏分子郭春泉，打倒黑良心的陈仕美郭春泉”女工菊花站起来唤起了口号，台下群众一片哗然哄堂大笑起来，严肃的批判大会一下子变成了搞笑的闹剧。“严肃点，黄菊花”专案组头头呵斥起来，制止这种荒唐的口号。台下真正受害的女工李文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酸痛，车间姐妹为她出气狠批狠斗她的负心汉，可文英心里没有丝毫的感激，也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绵绵的恨意，酸酸的苦涩，台上苦恋了几年的恋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也失去了往日的英俊，她一直傻傻的望着台上的郭春泉两眼含泪，郭春泉一副可怜扭曲的脸孔令人心酸。
    女工们一个接一个上台控诉批判他的“罪行。”一个女工突然上台做起了恶作剧，把一双破鞋挂在郭春泉脖子上，郭春泉顿时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扭曲的脸上更加痛苦，文英心里更是痛不欲生。文英和春泉苦恋了几年，他们热恋到难舍难分的地步，春泉长的英俊，身材修长，他为人热情，举手投足充满男子汉的气概，他办任何事认真踏实，一步一步一个脚印。他刚来车间时还是个毛头小伙，见了姑娘还腼腆脸红，可几年下来春泉被打磨成一块好钢，21岁就当上了几百号人的车间主任，车间工人对他是服帖敬畏，他有一副聪明冷静的头脑，他的智慧能力发挥到极致，他看起来铁面无私，但心地却非常善良又充满人情味。车间出了事故他毫不留情严肃的令人可怕，有些女工被责骂的哭起来，可他从来都是自己承担责任，从不对任何人进行处分，他主动向厂领导检讨请求处分，出了事故的工人开始担惊受怕恨他，后来又对他感激涕零，上级领导对他也是钟爱有加，十分青睐。
    可时事造英雄，时事没英雄，大浪淘沙，郭春泉真的要被大浪淘掉。站在台上的郭春泉低着头，弯着腰，全身酸痛，心身疲惫，百感交集，他今天真的无地自容，他惊叹世态炎凉，他从零开始又回到了零。一念之差铸成了他千古之恨，他为了厂里几个“走资派”老领导，他偷偷毁掉了检举揭发这些走资派的黑材料，他自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但百密总有一漏，他还是被造反派发觉了，他是党委办公室主任，他是运动办主任，他根红苗正，他掌控着全厂的个人档案，他抛出任何检举揭发的材料，一批老领导、老同志就要吃尽苦头，他企图力挽狂澜，他天真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来势汹汹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任何人都始料不及，阻挡它的车辆都会被辗的粉身碎骨。春泉心地是非常善良的，每当他收到检举揭发的黑材料，他都会仔细阅看，仔细分析，这些检举的黑材料真是惊心动魄、骇人听闻，诬告不实之词，令人砸舌。他现在掌管大权，献媚讨好之辈就会各种材料送到他手中，一旦他失势，检举揭发的黑材料就会送到另一个大权在握的人手里。毁掉这些黑材料风险很大，但值得放手一搏，春泉心里明白，尽管他现在大权在握，威信又高，人缘又好，但他毕竟也是副厂长也是走资派，终究难逃批斗，迟早都要揪出来，时间紧迫，他已嗅到危险已向他逼进，他已经耳闻有人向市运动办头头揭发他包庇厂里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他清楚毁掉这些黑材料后果有多严重，他再小心翼翼，百密总会有一漏，运动中多少人想往上爬，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春泉也非常清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遭殃诛连九族，他心中最大的担心最大的纠结就是要斩断与他相恋了几年的恋人文英，他俩相爱难依难舍，文英是那样的文静，那样的美丽又那样的善良，文英是厂花是厂里优秀女性的旗帜，他俩相爱厂里多少人羡慕多少人嫉妒，春泉真是呼风得雨，官场春风情场得意，现在他揪出来了罪名不小，下场可悲，他要做出违心的事就是斩断情丝，他不能拖累任何人，更不能连累他心爱的女人，他很快就要成为阶级敌人。春泉了解文英，他知道文英会毫不犹豫的跟着他吃苦受难，国难见忠臣，患难见真情，可在这个运动时代患难与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划清界线才是明智之举。识时务者为俊杰用在女人身上不大恰当，但与爱人与朋友与亲人划清界线却是那个年代最革命的标志，君不见多少夫妻反目成仇，互相揭发，多少生死朋友台上握手台下踢脚，这些人要么就是乘乱往上爬，要么就是明保哲身，运动中难独善其身。春泉痛苦了几个晚上，他左思右想用什么理由提出与文英分手，怎样才能使文英对他心寒对他死心，男人心硬女人心软，痴心女子负心汉，坏良心的男人总会落下千古骂名。机会终于来了，厂里风言风语传出春泉被省领导省运动办主任看中，很快就要提升到省里做官，风传中还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省领导有一个独生女儿，省领导想招春泉做乘龙快婿，这种风传并不是空穴来风，平步青云，名利双收是任何男人追逐的目标，春泉也不会例外。春泉终于抓住了机会，鼓足勇气向文英提出分手，理由是我要到省里工作，我们在一起真的不合适，理由尽管牵强，但分手的态度却非常坚决，叫人心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活生生的陈仕美，他要去攀龙附凤，尽管他不是去京城做附马，但他要去省里做高官，抛弃恋人千古骂名他将榜上有名。文英哭得死去活来，春泉却无动于衷，扬长而去，车间骂声一片，姐妹们咬牙切齿，“不得好死，倒霉就在眼前”女人的咒骂非常恶毒却非常灵验，果然时间不久倒霉就来到眼前，春泉很快就揪出来了，姐妹们真的拍手称快了。
    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春泉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却成了丧家之犬，春泉心里明白一旦失势，各种磨难就会接踵而来，在位时人人笑脸相迎，落难时墙倒众人推，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这个时候才能看的很清楚。批斗受气虽然痛苦，但春泉心里还是坦然，不就是叫花子做官，叫花子团圆吗，无官一身轻呀。他毁掉了全部检举揭发的黑材料，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便更多的人免受更大的磨难，就是死也可以盖官定论了。但春泉的良心还是受到了谴责，他普渡众生却把他自己和他心爱的女人推向苦海无边，他提出分手文英的痛苦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如果他说实话对文英说，我很快就要揪出来是阶级敌人，他不想牵连无辜，更不想牵连文英受苦。但文英绝对不会同意分手，文英会坚决跟他在一起受苦受难，这是春泉最不愿意看到的，即然爱一个女人，他就要文英一生都快乐幸福，只有横下心来做现代陈仕美，女人的痛苦就会化成憎恨，越憎恨春泉心里就越心安。
    可令春泉没有想到的是他向文英提出分手时，文英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惊讶！尽管文英痛哭流泪，她好象早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她平静，冰冷的脸孔令人捉摸不透，文英默默无言，紧紧盯着他。春泉多么希望看到文英愤怒的眼神，听到她辱骂声，春泉惊讶起来，多年和文英相处他是了解文英的，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厂里当学徒工时才十八岁，春泉来厂上班也只有十八岁，两人被分配到车间学徒，梁师傅眉开眼笑，他带了一对金童玉女，春泉长的英俊，才气过人，文英长的漂亮而又文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师兄妹好象是上苍安排的他们在一起，命运注定他们会结合，但命运又注定他们分手，这就是人生无常。
    台上的春泉思绪万千，他偷偷窥视台下，他看到了无数愤怒的脸庞，他也看了很多同情怜悯的眼神，中国人是非常聪明的，也是非常善良的，他们都知道顺者昌，逆者亡，来了运动，喊口号，随大流，老百姓真正关心的是柴米油盐，男婚女嫁，古今往来多少个轮回老百姓就是这样一代一代走过来，遇到明君他们就三呼万岁太平盛世，遇到逆境他们就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春泉终于发现了一双既熟悉又忧伤的眼神，她没有情绪激昂，更没有幸灾乐祸，她只是默默流泪，一种痛苦一种内疚在击打春泉的心。文英的心彻底凉了，他麻木了，往日的春泉威风八面，口若悬河，今日台上的他枯树落叶，随风飘零，三个多小时的批斗，他一直弯着腰，低着头，他累了，体力透支了，再也无力支撑，他两眼一黑栽倒在台上，台下一片惊呼，批斗大会也就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