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丰二十六年。
    天下连续大旱两年，南方稻田几乎颗粒无收，寻常百姓家的屯粮经由上一年干旱，已被消耗殆尽，开春以来朝廷尽管多次开仓赈粮，仍缓解不了粮荒，各地粮商黑心屯粮，粮价疯涨，一时间粮比金贵。而更糟糕的是，快要入冬了，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这个冬天必定路有冻死骨，饿殍遍地。
    金鸡镇是中原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镇上人口不多不少，往年不说热闹，倒也是有丝人气儿的，然经此大旱，街上萧条破败，一般的小摊小贩已很少见，除了一些大型体面地当铺、绸缎庄还开着店门，也只剩下几家小型粮铺前还偶尔有几人，大些的粮商铺子，早就卷铺盖往京都迁移。剩下的小商小铺，屯粮越积越少，实际也撑不了多久了。
    街上还四处晃荡的，只剩下一群瘦骨嶙峋的乞丐。
    沈家后院吱呀一声门开了，五十多岁管家样子的男人，从门内丢了些吃剩下的馒头包子出来，有些已经干黄、也有些长着霉污，就算如此，还是引得一群早已等候在外的乞丐疯抢。穿着污浊不堪的几人滚打在一起，只为了抢那一块口粮，其间有拳脚声，也有撕扯声，还有痛苦的闷哼与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管家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别来了，今天过后都别来了，没东西给你们吃了，听天由命吧。”说完回身关上了大门，隔绝了门外的景象。
    而门外，几人抢夺的一块干黄馒头，滚落在一个小乞丐脚边，他之前本也尽力挤进人群想抢夺，奈何身板太小很快被挤出人群。这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啊，他反应倒也快，立刻捡起馒头就往巷子外跑，有几个眼尖的发现居然被个小兔崽子抢走了食物，立刻爬起身去追，眼中泛着愤恨的精光，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一般紧追不舍。
    小乞丐人虽小，跑起来却是极快的，一时半会身后人还追不上，几个人追着他跑出城外，被他绕了几下，再加上长期饥饿体力不支，竟是不见其踪影了。几人累得气喘吁吁，手软脚软，其中一人愤愤地吐出一口吐沫，不甘的和其他人说道：“狗子那小子，兄弟几个今晚教训教训他！真他妈倒霉，今天又没吃的。”几人附和着同意了，才骂骂咧咧回城了。
    再说那小乞丐，为了保住馒头，是跳进了城外一条泥水潭里，他憋足了气估摸着人应该都走了才爬出来，满身污泥滴滴答答从身上低落，他胡乱抹掉脸上的泥水，拿起藏在草丛里的馒头。身上全湿了，被晚秋的风一阵吹，顿时全身凉，他只好又拧了拧自己的衣服，把水分尽量拧干些，才哆哆嗦嗦的揣着馒头往回走。
    眼前是个随便用几块木板子搭起来的小窝棚，用些烂棉絮垫着。小乞丐躬身爬进去，这么狭小的空间黑暗而紧窄，只容得一个成人转得开身。里面还躺着个女人，瘦得皮包骨，她紧闭着双眼，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乞丐推了推女人的身子，见她还是没反应，便只能将馒头碾成碎渣，一点点塞进女人嘴里，又端过旁边的破碗，里面的泥水沉了一天，浮在上面有浅浅一层清水，他尽数喂进女人嘴里。做完这些才拿着剩下的小半块干馒头费劲的吃下去。
    夜幕降临，风一阵阵的吹来，无孔不入直往身上钻，小乞丐瑟缩着身体，紧贴着墙角，衣服早已风干，和着泥沙紧贴在身上，仍带着些冷意。
    不时响起小石子敲击木板的声音，有个小孩的声音在外面几米处小声叫着“狗子——狗子——。”小乞丐睁开眼爬出来，便看见平日里跟自己一起乞讨的小孩泥蛋儿。
    泥蛋看见他出来，才蹭进几步小声跟他说：“喂，大哥今天说这地儿没法呆了，连沈家大院的人”泥蛋说着指了指远处的宅子，才继续说：“他们明天也要迁走啦，大哥说我们也得走，不然活不下去了。你跟不跟我们走？你那个疯娘……”他往身后黑黢黢的小洞瞟了一眼，缩了缩脖子才接着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那个娘疯疯癫癫的，带着她你们都得死在这儿。我可是当你是兄弟！才来找你的。”
    叫狗子的小孩一双黑亮的眼，静静瞅着眼前的小孩，半晌才听见他开口，他很久没喝水了，声音有些干哑，“我不走，我乳娘已经走不动了……我得陪着她，谢谢你泥蛋。”
    “哎~你这个死脑筋！再留着，你和你娘都得死，都得死！你知道么。”说完他又苦恼地抓抓自己蓬乱的头发，“算了算了，你自己决定吧。”说着嘟囔着转身走了，“哎，走了也指不定能不能活下来呢。”
    “敬……敬鸿……”身后窝棚里传来个微弱的声音。
    “乳娘？”小孩赶紧回身爬回窝里，“乳娘？”
    “敬鸿……”女人枯细的手指到处乱摸，直到抓住了小孩的手腕才停下来，她紧紧攥着，就像抓着生命最后的浮木一般。然后费力的从怀中掏出个银色的小项圈，上面挂着个长命锁。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就像漏了气的纸箱被大风吹着一般。“你要报仇、你要……报仇”她如呢喃着一般说。
    这是她这么些年难得意智清醒的时候，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清醒了。自从八年前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漫天的血色，于耳边不绝的惨叫，她抱着怀里的婴儿，没命的挖着地道往外爬，挖的双手鲜血淋漓，泥水混着血水和泪水，她疲惫不堪却不能停下来，不能停。小姐将小少爷托付给了他，这个生命是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唯一的支柱。挖了三天三夜，婴孩乖巧的并不怎么哭闹，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了。随后便开始抱着孩子马不停蹄的四处奔逃生活。
    后来啊……后来她每日每夜都会重复想着那个血色的噩梦，不堪忍受的痛苦，压垮了神经，疯了。整日的疯疯癫癫不知所谓，带着个羸弱的孩子，走到哪里都受人欺压。
    她想起这些，眼角流下浑浊的泪，她紧紧抓着眼前这个孩子，幸好啊、幸好也活到了现在，叶家唯一的希望，不能就这么没了。这个孩子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报仇，也要活下去。她将银项圈塞进孩子手里，紧紧握着，握得孩子双手发麻，那力道便渐渐松了，连带着她的呼吸，都停止了。
    小乞丐攥着项圈，呆呆盯着地上那一动不动的人，乳娘去了，他知道。他心中有悲伤，也有孑然一身的孤独感，但是他没有眼泪，泪水早就在前几年里流干了。受欺凌，初时还会嚎啕大哭，然而这世上并不会同情弱者。哭得太多，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他早已不会用哭泣来解决问题。
    他只恨弱小的身体没有一点力量，没有能力保护家人，无法改变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他手握成拳，在这漆黑的窝棚里，发誓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变得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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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午夜的时候，天上云彩遮住了月光，城郊外一片黯淡。
    叶敬鸿将乳娘的尸身用枯草裹着，自己在旁费力的挖着土坑，大地干涸太久，土质坚硬无比，他拿着木板，好不容易挖出一人容身的坑，双手已是被摸出水泡，水泡破了又淌下鲜血，把板子也染红了。
    他将乳娘挪进坑中，身体疲累不堪，难以想象一个八岁的孩童，是哪里来的力气，才能挪动一个成人那么远。全凭着一口气支撑着他。
    正在将土填进坑中，身后传来几个人声，“你小子，原来在这里。”
    是下午被抢了馒头的那几个人，他们找了叶敬鸿一晚上，才发现叶敬鸿躲到了城郊外。几个人见到小孩二话不说便冲上来一顿胖揍。小孩一声不吭，连反抗都很少有。
    打了一会，几人出了气，还想再补上几拳，才有个人慌忙探了探小孩鼻息，“别、别打了，他好像断气儿了！”此话一出，几个人也都停手探了探小孩鼻息，发现是真的没气了，才不甘心的停了手。
    “呸，野种，打死算了。散了散了。”几人又在他身上补了几脚，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待得几人走远，地上的孩子才慢慢睁开眼，胸口也开始上下起伏起来。他眼眸被昏暗的夜光照出一抹亮色，直愣愣的盯着顶上苍穹，脸上有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又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强。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一般的疼痛，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继续爬起来缓慢的填完坑中的土。
    将土压实，又跪在坟前，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向着城外的官道走去。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自己能活下去吗？只能压上信命赌一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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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终于写完了这章，感觉很压抑，一个字一个字的打出来，很心疼敬鸿，OTZ尽管这些情节都是自己写出来的，也可能比较老套，但还是很心疼。
    某暮：QAQ小敬鸿来给姐姐抱抱，姐姐心疼你。
    小敬鸿（傲娇的别过脸）：……疯婆子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