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想见到我？”楚灵重复着这句话复又大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疼痛的泪滴叫嚣着要夺眶而出。他瞪着一双喷火的红眸，双手牢牢将阿碧钳制于臂弯之间，疯狂似的笑声之中渐渐浸染上了难言的痛苦。
    然后他就看见两行清泪顺着阿碧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他在巨大的惊诧之中愕然松手，阿碧仅仅是向后退出一步便完全脱离了他的怀抱。
    楚灵是从未见过阿碧落泪的，少年时他们一同习武，男子习骑射，女子习长鞭，阿碧初学时曾因不得要领而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那时她不过是一个少女，那样的痛楚尚且不能引她落泪，而如今，她却这样轻易地在他面前泪如雨下。
    楚灵最终落荒而逃。倘若阿碧在他面前露出一千一万种的强硬，他都能想出一千一万种去抗衡的方法。然而他却不知如何面对她的软弱，又或者说，他从不知道原来阿碧也是有软弱的。
    他对阿碧到底有多了解？楚灵思前想后，竟发觉自己从未真正懂得阿碧。他不知道她最爱的颜色，不知道她惯用的脂粉，不知道她描眉时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他不知道她爱喝什么汤，爱吃什么菜，不知道她爱食清淡抑或是辛辣。
    这些年来，他竟对她一无所知，而他却恬不知耻地在心中自诩有多么爱她。那一夜楚灵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伏在几案上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碧……阿碧……”，然而痛苦却不能减轻半分。
    天还未亮时楚灵自一片嘈杂的人声中醒来，头疼欲裂时分眼前哭喊着扑进一宫婢模样打扮的女子，他气血上涌正欲动怒，却见得那宫婢抬起头来，她虽已是哭得满脸泪痕，但他却清楚地记得，这宫婢是阿碧宫中的。他心下一惊，暗道不好，却已听得那侍女悲恸的哀号：“皇上，求求您去看看娘娘吧，她……她就快不行了！”
    只听得这一句，楚灵的宿醉就全醒了，他惊跳而起，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便向着冷宫直冲而去。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
    他推门而入时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进到内室之中便见得阿碧仰躺在床榻之上，身下漫出汩汩殷红。
    楚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他多年来杀过的猎物不计其数，征战南北时也曾见流血漂橹，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叫他慌乱恐惧。
    阿碧床头还有一碗残留着余温的汤药，那是女子堕胎常用的藏红花。
    “你就这样恨我，就算死也不愿要我的孩子！？”楚灵涕泪横流，凭着男子独有的蛮力推倒了床头的茶几，那青瓷碗碎裂在地，迸发出尖锐的声响，铺陈出满室狼藉。
    而阿碧就只剩下了喘息。
    后来的很多年里，楚灵都忘不了阿碧那时的样子。在冷宫中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她过着连普通宫人都不如的日子，她吃不好睡不暖，往昔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巨大的生活落差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她躺在那张狭窄的床榻上，竟也只如一张薄纸般脆弱不堪。
    她也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拧着纤细的眉，用尽全身气力般地张合着嘴唇，却始终不能叫楚灵听见半分声音，尝试多次无果后她最终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只睁着一双秋水似的眸子久久地注视着楚灵。
    天亮的时候阿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还那样年轻，最终却也逃不过这世俗的结局。可楚灵那时并不明白，既然阿碧一心求死，为何却死不瞑目。
    楚灵仍旧是舍不得阿碧的，这些年无论如何他都只有把她绑在身边才能安心。于是他将宫中地势最高的摘星阁改成冰室，命最好的工匠造了一口玉棺置于冰室之中。他把阿碧安置在这里，不愿她被埋进黄土，化为尘埃，也为了往后思念她时便能昼夜相见。
    阿碧死后两年冬，楚灵在摘星阁待的时间越发多起来。一日，一个名叫素云的宫女闯入摘星阁，她于高阁之上凭栏远眺，嘴里朗声说着些胡话，但听在楚灵耳里，却如同天降的惊雷，令他怔在当场，痛不欲生。
    他听见她说：“素云，阿灵真的想娶我吗？”
    “素云，你说我做的糕点会不会不合阿灵的口味？”
    “素云，阿灵他不会来了吧？”
    “素云，这些糕点拿去饯别楚荆吧，也免得可惜了。”
    ……
    “素云，阿灵娶我大抵只为了皇位吧？”
    “素云，阿灵的皇儿百日宴，你帮我把母亲送的那套云锦红裙拿来吧。”
    “素云，他既然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
    “素云，我就知道他是爱着云姬的。”
    “素云，我有阿灵的孩子了。”
    “素云，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愿要这个孩子。”
    “素云，我想他一定是恨我。”
    ……
    “素云，我想见阿灵。”
    “阿灵……阿灵……阿灵……阿灵……”
    如果不是那疯癫的宫女将阿碧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于将阿碧说每一句话时的情感都还原了出来，楚灵至死都不会相信她就是阿碧带入宫中的陪嫁侍女素云。那些曾经出现在楚灵梦中嬉笑怒骂的阿碧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实实存在过，可他从未努力去接近过她，他从来都不懂阿碧冷冽外表下丰富的内心，他以为她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却忘了她明明与他一样是肉眼凡胎，也会有生老病死。
    楚灵立于摘星阁上迎风落泪，他忆起阿碧入宫这些年来竟只对他说过三句话。是那年他于她用强时她冷漠的：“放开我。”是那年他企图因人偶逼她服软时她不屑的：“废后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做吗？”也是她故去的那年她在冷宫中泪如雨下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曾几何时，楚灵以为阿碧对自己的恨早已无法用任何一种方式去衡量，但他从未想过，她说出这些话时的欢喜和失望，揣摩或心痛，从来不比他少。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他从未猜到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