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词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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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词
    “啪。”
    面前厚重的书被合上,落在书壳上的厚厚一层灰尘扬起,在阳光下细细碎碎地晕开。棕色的封面已经被磨得掉皮,书名也和书壳上的暗金雕花纹一起被时间抹成一片模糊。
    “唉。真的找不到像样的诗词了吗?”这人轻轻叹了一句,手指在书壳的花纹处留恋片刻后,带上书,起身,离开。
    “我要借这本书,谢谢。”少女递上书,温柔笑道。
    管理员接过书,一边看着标签往电脑里扫描,一边小小惊叹道:“噫——《宋词》,这年头还有人看这种书?小姑娘,你找这书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吧?”
    少女笑笑,接过书,并不回答。
    管理员对这个充满古典气息少女不禁起了几分好奇,手支楞在下巴上不住地摩挲,盯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头发长得罕见,一头如瀑黑发垂至腰间,浅绿的纱裙随着走动的步子轻轻摇曳,那本古老的书也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是什么难得的珍宝。整个人都带着古朴的气息,有一瞬间管理员产生了一种美妙的错觉——那个少女似与那本古旧的宋词合为了一体,穿越回了千年前。
    少女是特殊的。
    她记得千年前,她的前世。
    宋仁宗宝元元年。
    时值仁宗当位一十五年,西夏元昊正式称帝建国,建元天授礼法延祚。旋遣使至宋,要求予以承认。宋廷不允,下诏削元昊官爵,停止互市,宋夏矛盾愈趋激化。
    汴梁城内,仁宗为此震怒,全城气氛紧绷,而她,却在汴河上的画舫内悠悠赏词。河上的画舫零零散散,平时的莺歌燕舞这段时间都少有,这女子却还请了琴师在舫内抚琴,真是大胆。
    她是江湖女子,师出天山,却是江湖上少有的温婉女子。虽幼时在极寒的天山生活,却非不问世事,反倒是受师傅和师兄们的耳濡目染,从小就浸染在层层书册中,沾染了一身的墨香,丝毫不带一点江湖气息。她从幼时就极爱诗词,一日不读,浑身不适,心中总有这么个惦念挥之不去。
    师兄们总是打趣她:“干脆师妹别待在这天山,下山当个教书的夫子罢了。”
    “胡闹,哪有女子当夫子的。”她佯怒,抬头轻轻嗔道。半晌又悠游在诗词的世界中。
    及笄后,她便出师下山,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只是在结识江湖好友、行侠仗义之余,还不念念不忘那一卷卷诗词。
    前朝的唐诗鼎盛,大约到中唐时期,几位名家开始写词,把这一文体引入了文坛。到宋代词达到鼎盛,与前朝唐诗并驾齐驱,但她更爱宋词,一首首词,一个个故事,不管是伤春悲秋、离愁别绪,还是风花雪月、男欢女爱,都能让她感受到世间万事,她为此着迷。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她细声吟道,她的声音和琴师的悠扬琴声混合在一起,配上这《雨霖铃》的深深离愁,竟有一种烟雨笼河、凄婉离别的意境。艄公撑船的节奏也不禁慢了下来,听着这少女念词,实是享受啊!
    一首词念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她正处桃李年华,未曾经历过情事,但品着柳永的这首《雨霖铃》,却让她感受到柳永的依依不舍,缱绻情思,仿佛她也置身于那种难舍的思念中。
    片刻,又是一首晏殊的《诉衷情》:“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
    “流水淡,碧云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晏殊此时正被贬谪在外,西北元昊挑衅,又让人体会到在外战士的苍凉心绪与悠悠思乡之情,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归都的愿望。艄公不禁对此时边关一触即发的战事捏了一把汗。
    艄公心下暗暗称奇,原以为这少女在这紧绷的气氛下乘坐画舫是为玩乐,还敢请琴师抚琴,真是大胆,没想到只是品词。更没想到这少女的声音带出了词人的无限心绪,让目不识丁的他都感慨万分,忍不住再听下去。
    艄公悄悄地从船尾遥遥回望,这不望不要紧啊,一望……
    她穿着葱白背子,一枝浅粉梅花在衣衫上探出枝来,再有朵朵细碎蓝花辅以浅绿新叶零散绣于衣上。内衫是上好的蓝色的蜀锦制成,几簇红花被盘旋细蔓包围,绣于内衫下摆。宽宽白袖展开,内露一只雪白细手,翡翠手镯套于腕处。
    头微微低下,垂下乌黑发丝,略微狭长的眼睛低垂,看着手上的书册,轻轻启唇吟诵着,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再添上这宁静诗意,竟叫这梢公生生看痴了去。
    手中的船橹不知不觉地被放下,画舫就这么停在水面上停滞不行。她也不管,就这么一首词一首词地念下去,抛开时间的束缚,伴着汴河的美景,与宋词融为一体。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句句词缭绕在汴河上空,久久不散。
    宋仁宗庆历八年。
    她出嫁了。
    凤冠上缀着一颗颗珠子,大红色的霞帔上用丝丝金线绣着一只巨大的凤凰,盖头上用彩线绣上喜庆的牡丹。
    在欢天喜地的声声锣鼓中,他们拜了堂,成了亲。
    她微笑着,白净的手在喜庆的艳红的映衬下,拿起了伴娘奉上的一只紫金钵。
    新郎亦是拿起了另一只紫金钵,红、绿丝线织成的同心结微微晃动。
    两人深情对视一眼,两只紫金钵交缠,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入口。
    紫金钵、同心结——行“合卺”礼。
    “咕噜噜……”
    下一刻,紫金钵被她用力掷到地上,紫金钵跳起。新郎则是轻轻一掷,他的紫金钵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哎呀!喜庆啊喜庆啊……”
    在众人一波波的贺喜声中,她的思绪回溯到了他们的相识。
    “若说这当代词的名家啊,非晏殊莫属啊……”
    洞庭湖畔,酒楼里一个公子拿着把扇子摇头晃脑地说道,看这一身蜀锦制的衣服和腰间挂的碧玉,就知这必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公子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将手中的扇子挥来挥去,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兴致勃勃地听着这公子说话。
    她一人临窗而坐,观洞庭美景,微风拂面,本应神清气爽,不过听着这公子吹个没完没了的牛皮,只能不住地皱眉。浅浅地啜饮着杯内的酒,心里暗自后悔没要个雅间。
    这正好说到她所爱的词,少女挑挑眉,且听听这公子能吹出个甚么来。
    “公子啊,你且说到词的名家,为何单论晏殊?”人群中不知谁这么嚎了一声,围着这公子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公子面露怒色,斥道:“哎哎!本公子道晏殊是名家,这晏殊就是名家,你们怎地这般罗唣!”
    “且听听这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扇子又被公子在手掌心拍了一下,“此种眷恋与惆怅,实属世间难觅啊!本公子甚为沉醉。”
    “如此论来,其余词人也无甚可取之处。”公子翘着个二郎腿,脑袋晃了两晃,说得神采飞扬。
    听了这话,她的眉头简直皱成了麻花。她素来是极爱词的,宋词在民间流传极为广泛,就连小孩都会吟个两句,其必定是博大精深,名家无数。岂是如他所言的,有了晏殊其他名家便是一无是处?
    真是胡说八道!
    一股怒气不禁从心底冲上来,她捏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正待拍桌而起,便听到一阵轻笑悠悠传来:
    “非也,若论写词的名家,柳永也应是不逊于晏殊的!这位公子却是无理取闹了。”
    只见一白衣公子摇扇而至,一头黑发肆意披散,眉眼间都带着悠闲的笑意,好不潇洒。同是锦衣华服,扇不离手,气质不似那位胡侃的公子带着富贵气,而似闲云野鹤,悠闲自在。
    她的目光不由追随着这白衣公子而去,白衣公子又悠悠吟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白衣公子正待用此词反驳,她却抢先站起来,道:“这柳永的《少年游》所透出的苍凉萧索意境难道不比晏殊的《浣溪沙》?这位公子实是胡言!”
    白衣公子略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悠然接道:“正是。再者,若论眷恋惆怅,柳永此词也绝不逊于晏殊: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这最后一句,却是他和她异口同声。
    白衣公子显然是极其懂词的,看似清闲不问世事,不料不仅是充满书卷气,这缱绻缠绵的词从他口内念出也别有一番风韵,她心下不住欢喜,在这小酒楼里竟能遇此奇人!
    再也忍不住,与这白衣公子齐声念了出来。
    不管那富贵公子被辩得哑口无言兀自脸红,白衣公子率先朝她拱了拱手:“这位姑娘竟懂词,敢问姑娘芳名?”
    她挑挑眉,一双眸子笑眯眯的:“公子承让了,若论懂词,小女子只是江湖女子,略通一二罢了。”
    “是么。”白衣公子语气略显戏谑,看这女子对词如此在意,怎的也不能说是“略通一二”,于是——一双戏谑的眼睛对上了她带着赞许笑意的眸子。
    这两双眼,终是以词牵线,对上了。
    洞房内暖意四溢,红色的囍字,红色的纱帐,红色的烛台……
    她轻轻挑下纱帐,一双狭长眸子笑成了一条线,幸福盈满了心,拉过夫君的手,对着他唱道: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他的夫君笑吟吟地注视着她,自是想到了初遇时的情景,这最后一句,两人又是异口同声。(注:此词原应作于南宋,这里引用。)
    红烛摇曳,一室新禧。
    她带着她爱的宋词,一起出嫁。
    初春。
    小院内桃花正旺,暖风拂过,轻轻悄悄地落下一院粉红。
    树下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拉着白白胖胖的儿子一齐坐下,手中捧着一卷书,一字一句地教着儿子念词:“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娘,此词是甚么意思啊?”儿子挠挠头,小脸儿苦恼地皱成了一团。
    “哎,莫急、莫急,“她见儿子这可爱模样,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儿啊,这词写的是词人春日载舟颍州西湖上的所见所感。你看上片,这“堤上游人逐画船”,写的是所见之人;而这“逐”字呢,可是写出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
    儿子边听着母亲的细细指点,一边把头点的似小鸡啄米,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满心的憧憬:这颍州西湖甚是美丽啊,将来定要游览!
    又是一阵暖风拂过,卷起一地桃花瓣。暖融融的春,一子一母,儿子咿呀学词,母亲细细教导,好不祥和安宁!
    终是弄懂了,儿子又想到了什么,好奇地扯扯她的衣袖:“娘,您为何如此爱词?”
    她沉思半晌,摸了摸儿子的头,笑了笑:“儿子啊,这词带给娘的东西甚多啊。有了词,娘能体验各种意境,见识许多词人的所见所闻所感。不论山水风光,还是缱绻情丝,都能略窥一二。这一首首词,带给娘的就是一个个词人的不同人生。有了词啊,娘的心里就安宁啦!”
    小小的孩子尚且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绪又跑到别出去了,心里不住嘀咕着:娘为何还着这身洁白背子啊?不过这洁白背子配上娘的蓝色内衫煞是好看啊……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儿啊,娘赠你这首《渔家傲》,边塞美景奇异,可也凶险万分,你定要平安归来!娘,甚是想念……”
    窗前,一中年美妇久久伫立,眺望远方,夕阳的光辉洒在她身上,她竟似一尊石像僵住不动。
    倏然,后背传来温暖的体温将她环抱住,她将身子仅靠过去,抚摸着夫君的手,一行清泪不由得落下:“夫君,儿子会平安回来么……”
    夫君闻言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低喃道:“会的,会的……有娘子寄去的词,他定会感知你的思念与祝福……”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搓捻着衣角。又是那件熟悉的白色背子,经过这么多年,它还崭新如旧。
    大雁掠过天空,秋风萧瑟,风过之处,黄叶满天。
    千里之外的儿子小心的从枕下拿出那封书信,将这张薄薄的宣纸当作珍宝,紧紧抱在怀里。虽然只有寥寥几行词,可他能感受到娘对他的惦念。
    脆弱的纸,泛香的墨,传递着千里之外的温暖。
    宋神宗熙宁元年,西夏边关骚扰不断,她的儿子驻守边关,生死未卜。
    宋神宗元丰元年十一月廿七。
    神宗上位后,任用王安石,想要富国强民,王安石三次变法,民不聊生,神宗却浑然不知,以为国富民康。直至宋神宗熙宁九年,王安石第二次被罢免下台。可惜为时已晚,大宋已被摧残到处处积贫积弱。
    她的家境大不如从前,王安石的变法她也没有幸免于难,在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和募役法的三重摧残下,能保全儿女,已属幸事。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词,就算饥荒时所有家当都毁于一把大火,也要省出几口粮来购买一册册书籍。日子太苦,只有日日读词,才能抚慰她的心灵,让她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中,保持平静。
    她如今已年过半百,满头银丝,光华不复。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上一道道痕迹,却无法划平她对词的爱。一个江湖女子,读词的时间竟比摸刀还多。
    她仍爱穿着她那身洁白背子、蓝色内衫,每天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念着她这辈子都惦念着的宋词。
    从自己一个人在汴河的画舫内品词,到夫君伴着她在小院里一起对词,再到她教儿女们读词,最后到……她躺在床上,儿女们哭着给他念词。
    穷冬烈雪,寒风呼啸,世间都透着一股刺骨的凉意。
    火炉在不停地散发温暖,可以抵御屋外的寒冷,却无法驱散生命的流逝。
    “娘,今天想要听哪首词?”他的大儿子坐在床边攥着她的手,声线微微颤抖。
    有句话一直他没对娘说,郎中说过,娘撑不过这个月了……今日,已经是廿七了。
    自患病以来,每日的念词必不间断,虽然儿子没有道明实情,但她自己也明白,自己就快不行了。每日苦苦的撑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愿撒手那一册册词。她只想趁着还没离去,再多听几首词。
    她盯着上空沉思半晌,忽然忆起了甚么往事,苍老的脸浅浅的划开一道痕:“那就……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吧。”
    大儿子红了眼眶,哽咽道:“好。”
    娘曾说过,就是在她髫年的中秋,第一次知道宋词的。
    那时的娘抚摩着他的小脑袋,指着中秋的明月,笑吟吟地告诉他:“儿子啊,这天上的明月可美?就是在娘髫年的中秋,第一次与词相识。那时啊,娘还在天山,师傅与师兄们中秋赏月,娘……”
    记忆渐渐模糊,娘那时的话已不甚清楚,只是一句话深刻在他脑中,娘说:“娘最爱这婵娟,最盼望能触到词中的月宫……”
    一旁为她掖着被子的夫君不禁微微湿了眼眶,老头哑着嗓子道:“儿啊,念罢……”
    “……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明月不再,岁月已逝,将攀琼楼玉宇。
    “儿啊,你说,真有东坡先生说的琼楼玉宇吗?”一词听罢,她心中有无数心绪缠绕。她羡东坡先生两年前看到的美丽月色,感东坡先生写下这首名词的心境,盼那远在高处的琼楼玉宇。
    “娘,会有的,会有的……”大儿子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泪水决堤。
    她仰面望着上空,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穿透了天空,看到了两年前东坡先生看到的婵娟。
    终是太息一声:
    “如此,便好……”
    她带着她爱的宋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千年后。
    这一世的她并未忘记那一世的种种,她还记得她的所爱,她还是不愿放弃宋词,她要伴着它走过不止千年的时光,一直走下去。
    她庆幸她不曾忘记千年前那与词为伴的一世,却又对此感到无力。
    千年后的世界,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她以为这个时代的诗词更应该繁荣昌盛,她以为五千年的文化应该被传承下来,她以为她还能回到那段与词为伴的日子……
    可是千年下来,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不管是诗也好,词也罢,都被历史的洪流冲得支离破碎。千年前的名家,苏轼的词被禁止在民间流传,直到后世才被正名;南宋大家陈亮的词却鲜有问津;北宋名家秦观的词,在现代也传阅甚少。
    她为此悲哀,却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是焦躁不安的,人们每天就为了“赚钱”二字奔忙,能有时间阅读已属不易,更别提品读诗词了。学生们接受的都是学校的灌输式教育,输入脑内的诗词只是为了应试,抛开课本,沉迷于玄幻言情,废柴少年和霸道总裁横行网络,还有几个学生会去看看诗词?连古典名著都鲜有学生阅读,现今的文坛,就靠那些文学名家苦苦支撑着……
    漫无边缘的黑夜,她常常站在街头默默注视闪烁的霓虹灯,五颜六色的跳动的光,美丽妖冶而躁动。不管霓虹多么绚烂,都不如那千年的皎洁月色带来的宁静。
    这一世,再不会有把酒当空,对月吟诗。
    她每天都去图书馆寻找诗词,每每都失望而归。
    书架上一摞摞的全是穿越异世打怪升级霸道总裁爱上我,连四大名著都难找,更别提其他的古典名著了。学生们都在兴致勃勃地围着快餐文学讨论,声音嘈杂难以入耳,她从他们身边经过,不住地皱眉。
    她今天终于找到了一本尘封在图书馆角落的《宋词》。尽管它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仍旧把它紧紧地抱在怀中,如获至宝。脸颊轻贴上书壳,感受词带来的古朴沧桑,时光的气息渗入她的每个毛孔,美好祥和。
    真好,千年后,她又能与词为伴了。
    古老的宋词被摊开,放在她的床头柜上,不愿合上。
    她今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千年前,那个不被浮躁污染的世界,文学就是它的全部,不会有人唾弃宋词,不用担心无词可读。
    她可以和他的丈夫、孩子,甚至江湖朋友一道赏词;学堂的夫子们教着“之乎者也”的空闲时间还能悠悠吟上两句“小园香径独徘徊”;孩子们在小巷内肆意追逐,笑声洒满了汴梁城……
    一梦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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