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辛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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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龙虎山出了个很厉害的道士。
我坐在墨玉王座上,日复一日地听着属下叨叨不休的汇报。明明是狼,却收起了利爪,藏起了长牙,装得一派温良恭谨的模样。一个老朽的都可以在进坟墓的长老,拉长了橘子皮一样的脸,苦闷道:“南边的狐王前两日被那龙虎山的道士毁了真元,狐族现下群龙无首,扬言愿奉杀了道士的人为王。依老臣看,这正是王的大好时机。”
我敲敲了王座的扶手,墨玉坐着冰冷,响声清脆,这是我爱它的原因。这让我觉得干净。
我并不喜欢争权夺利,对做狐族的王也没有半分兴趣。那些老家伙张着满口烂牙的嘴,吱吱呀呀说个不停。
他们突然不说话了,像是一只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明明涨得通红,却赶忙低下头表示恭敬和臣服。
我皱了皱眉。
他们知道狼王喜怒无常,皱眉却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我想杀人。
听说凡人里有些无病呻吟的人,心里烦闷了便喜欢喝酒赋诗。喝两口酒,念两句诗,如何能解心中不痛快?我烦闷的时候,只想杀人。这也让我觉得干净。
抛下身后匍匐于地的众人,我拖着黑色的长袍出了宫殿。
宫殿营造得富丽堂皇,是上一代狼王的杰作。
可惜他死了。
安逸了多年的狼,只合继续安逸下去。而狼王的位置,只留给最强者。
我并没有留下他的性命,让他能够安享晚年。没了利爪的狼不配继续在狼群里活下去。也许他可以一个人走,可惜他已经老了。
我在月夜里狂奔。
月光在黑色的皮毛上流淌。
半人高的野草不断拂过我的身躯,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
远方隐隐传来的血腥味让我兴奋。
这一切都是那么好。
一只银白的狐狸躺在草丛中,鲜血染满了他的腹部,呈现出妖异的红。
无趣。
受伤的对手,我并没有兴趣。
远远地停下,仰头望了眼依旧皎洁的月光,忽然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个龙虎山道士。杀一个这样的人,似乎也不错。我已经能想象撕破他的喉咙时,只属于人类的腥甜气息。中原道士的滋味,应该比草原上那些胡蛮的更美。
那只受伤的狐狸忽然呻吟了一声,夹杂着痛苦和欢愉的声音让人觉得厌恶。就算受伤,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虚伪,不应当是专属那些人类的词吗?我绷紧了身子,准备上前结束这条生命。
银狐又低低唤了一声,嗓音娇美。伴随着那声呼唤,狐的身子在银光中变得更为修长白皙。
我最见不得这种媚态,锋利的爪子已经伸出,下一刻就能划破银狐的喉咙。
银狐的身子陡然一僵。
一道破空而来的剑气将他劈为两半。
仰头呼吸着空气中剩余的血腥味,我瞬间提起了精神。
似乎有意思起来了。
一个年轻的道士穿过薄雾似的月光走到银狐的尸体面前,伸手捏了个法诀,那残破的躯体便烟消云散。
我缓步走到道士面前,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墨绿的瞳孔里满是战意。
道士的剑薄且长,就像他的人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力量。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平常无奇的剑,方才利落地抹杀了一个生命。我喜欢这种利落,就像喜欢直接破开对手的胸膛。
那一战,是我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一人一狼均力尽倒地,动弹不得,只能睁大了眼望着满天星斗。很灿烂,很美。
爪子上有道寸许深的剑痕,还不断渗出鲜血,我却毫不在意,只伸舌舔去了唇边血迹,冷冷道:“辛未,我的名字。”
那道士也好不到哪里去,颀长的脖颈方才被死死掐住,现在还只能困难的呼吸。他穿着呆板,行事呆板,连回答也没有任何新意:“龙虎山,宋慎之。”
妖的恢复能力终究要强于人类。
我缓缓支着身子站起,恢复了人形。黑色的长袍上裂缝纵横,却看不出血迹。
居高临下地望着闭着眼静修的道士,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犹豫这种情绪。
杀,还是不杀?
手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放在平日,他绝不会允许一个伤过自己的人活在世上。可是和这个人战得又是如此痛快,这个人死了,不知再要遇到这样的对手又需要等上多久?
他坐上狼王的宝座已经百年。
百年枯寂的如同一瞬间。
南边的狐王又养了个新面首,那群永远歇不下来的老鼠精在沙漠上钻了一个又一个洞。也许被自己杀死的老狼王,并不是死于安逸,而是寂寞。
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也只能沉湎于安逸来麻醉自己。
他不想变成老狼王。不想披着日益衰老的皮囊在王族上腐烂,而后被某个年轻的族人杀死。
他只能战,不能歇。
道士被带回了宫殿。
那些老臣又纷纷跪了一地,高呼吾王圣明。狐族的使者来了一波又一波,直言交出道士便奉我为王。
我一概不理,仍是每日坐在独属于我的墨玉王座上,思考着离眼前的人,眼前的地很远的事。
如同冰封了万年的面孔只在下人来报的一刻有了些许笑意。
他终于醒了。
道士还是穿着当日那件灰色的道袍。下人本收了准备扔的,不知如何又被他翻了出来。
道士对我握拳,木然道:“宋慎之欠狼王一命。”
我不置可否,只是打量着他。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是已经有了血色。脚步虚浮,身子却没什么大碍。再养上十天半个月,便可再战。
感觉到狼王眯起的眼中隐藏的危险,宋慎之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在下有师命在身,不得久留,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要走?
我一掌拍在道士的胸口,身子本未痊愈的道士倒退三步,强咽下一口涌上的鲜血。
“还上了这条命,再走。”
道士的伤一直拖着。
方好了点他便想走,于是我或拍或推,只要一招便能再次重创他。
族里的医师终于熬不住来找我,颤声道:“王,你若想杀他便杀,好过这样续着命让他做一个废人。”
我盯着他不说话,他的两股战栗地更加厉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老臣知罪,老臣不该过问王的私事。只是这样的伤,常人受个一次两次便痛不欲生。这道士虽有些法力,也经不起王把同一个伤口伤了又伤……”
是吗?
我出手只求效果,并不在意到底伤到了哪里,只要让他卧床不起,没有能力逃走就是了。
沉默了片刻,我想还是应当相信医者的判断,便无所谓道:“孤下次伤他另一处。”
道士已经很久没有同我说过话。
我也不是话多的人,每日去床前看他一眼,静静坐一会儿就走。
道士明明醒着,却从不睁开眼。
我不在意这些。
闭着眼似乎在沉睡的道士,面色因为重伤白的如同冬天被雪覆盖了的草原。这也让我觉得干净。
干干净净的道士,哪怕不能再战,只是这么躺着,我也能够接受。
狐族的使者催得更急了,长老们在我耳边聒噪个没完。
我不堪其烦,一拳击杀了那个眉目含情的红狐,冷眼扫视群臣。众皆默然。
道士在那一天终于睁开眼,表情仍是木木的,因为多日没有开口说话而显得嗓音嘶哑。
“你放不放我走?”
“还上了这条命,再走。”我没有看出道士在想些什么。他难道不觉得每日陪着我其实也不错?
道士又沉默了很久。
近来那些长老们的话终于渐渐少了,也许是那个狐狸的死让他们意识到我可以随时杀死他们,只要我乐意。人总是惜命的,狼也不例外。
我有更多的时间去看道士,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和他说些草原上的故事。
故事有时出现一只狼,有时是一群,但总是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我又讲完了一个小时候听说的故事,末了突然想起遇到他的那天,不由感慨道:“遇到你的那天,月亮也很好。”
道士愣了一愣,应道:“是很好。”
他似乎在笑。
再后来族里的长老联合了狐族叛乱。
那不拄着拐杖已经站不稳的老臣摸着一把雪白的胡子,厉声道:“辛未,你不配做狼族的王!”
我垂下眼睑,捏碎了他的头颅。
那颗头颅在我手触碰到的一瞬间自动爆开,漫出一股蓝色的烟雾。一只褐色的狐狸阴笑道:“没想到吧,辛未。你杀了我弟弟,应该早就有去死的觉悟了。”
我点头。
我确实早就有去死的觉悟,却和杀了他的弟弟无关。我甚至不知道他所谓的弟弟,是我杀的那么多狐狸中的哪一个。
哪怕是妖,也总有死的一日。从第一次受伤我就懂了,我也会死,而且没有多大几率老死。
我平静地杀完大殿上的敌人,平静地等着狐族和本族叛乱的大军来袭。我本该在叛军的大潮中杀到力竭而亡,可是现下却失去了全身力气。
难免遗憾。
只是忽然有些想那个道士了。
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我若是死了,那些狐狸想来也不肯放过他。要是早知有今日,也许该早早让他走了。
道士背着剑走进了大殿。
他的道袍全都是血,就像我们第一次厮杀完的那夜。
我的目光一沉。
道士远远冲我一颔首,木讷道:“命已经还了。”
道士的脸全然没有表情。
我莫名有些挫败,我说:“别走。”
道士的灰袍还是缩成了一个点,再也看不到了。
我坐在墨玉王座上,一如之前百年。
我不知道那时道士轻声说了,让我等他,也不知道他离开时一直在等我追上。
就像他不知道我没有听见那一句,也不知道当时我连一根拇指也动弹不得。
只身穿过尸体横陈的战场时,我的目光没有片刻停留。这些只是他杀的人,不是他。
鲜血和死亡我都见得多了,唯一在乎的只有他。
可是他走了。
墨玉王座依旧冰冷,敲打的声响还是那么清脆。可是我已无法从中获得片刻安宁。
地上跪着的臣子又换了一批,喊的口号一样没有新意。
草原上的风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并不如我印象中的舒爽而清新。
只有月亮照映着茫茫大地的时候,我才能在原野上纵情狂奔,穿过一片又一片草地,最终却都回到和他初遇的那里。
我开始感到孤独。
老狼王拼了命要用双手握住权势,握住一宫殿富丽堂皇,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一样,却落得两手空空。
又一个月圆的夜晚,我站在山间长久的呼啸。
我想,我要去找他。
我们之间要有个了断,不论死生。
第一次上龙虎,他死了。我捂着胸前的伤口回到了草原,却没有再回到那座死气沉沉的宫殿。我独自在草原中游走,就像没有杀死老狼王前一样,自由自在。可是心中却空空荡荡,再也填补不满。
第二次上龙虎,他的师兄死了,我拿到了他的骨灰。我从未如此庆幸,一向被目为心狠手辣的我,杀他的时候却没有让他灰飞烟灭。
他的骨灰坛紧紧贴着我的胸口。
分明是冰冷的,却把心烧的那么热。
我的心终于不再空荡,因为它死了,被焚成了灰。
抱着他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刻,我想,我大概的确是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