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 从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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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龙虎山出了个很厉害的道士。
我坐在墨玉王座上,日复一日地听着属下叨叨不休的汇报。明明是狼,却收起了利爪,藏起了长牙,装得一派温良恭谨的模样。一个老朽的都可以在进坟墓的长老,拉长了橘子皮一样的脸,苦闷道:“南边的狐王前两日被那龙虎山的道士毁了真元,狐族现下群龙无首,扬言愿奉杀了道士的人为王。依老臣看,这正是王的大好时机。”
我敲敲了王座的扶手,墨玉坐着冰冷,响声清脆,这是我爱它的原因。比起那些头上有几缕白发心里就有几分黑的老家伙,这让我觉得干净。
我并不喜欢争权夺利,对做狐族的王也没有半分兴趣。那些老家伙张着满口烂牙的嘴,吱吱呀呀说个不停。如果没有人打扰他们,也许他们可以这么一直说到进了棺材,化为腐土。
他们突然不说话了,像是一只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明明涨得通红,却赶忙低下头表示恭敬和臣服。
因为我皱了皱眉。
这些老头子能活到那么老并不只是靠运气。老狼王曾经说过,他挥一挥手,这些人就知道他是想喝黄酒还是白酒。当然,他后面还跟着一句,所以他才死的那么快。把他人当成自己爪牙的人总会慢慢失去自己的爪牙。那才是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他们知道老狼王挥手的意思,自然也知道现在的狼王虽然喜怒无常,皱眉却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我想杀人。而他们怕死。
听说凡人里有些无病呻吟的,心里烦闷了便喜欢喝酒赋诗。喝两口酒,念两句诗,如何能解心中不痛快?我烦闷的时候,只想杀人。这也让我觉得干净。
抛下身后匍匐于地的众人,我拖着黑色的长袍出了宫殿。
宫殿营造得富丽堂皇,是上一代狼王的杰作。宽阔的大厅由清一色的汉白玉铺就,巨大的廊柱上雕着粗犷大气的狼图腾,眼睛由最西边荒漠中产的绿萤石镶嵌,比最凶狠的狼眼还要让人心惊胆战。殿前仿了人间的王宫,层层叠起台阶,在攀登中一步步消磨臣属的傲气,树立帝王的威仪。
可惜它的建造者已经死了。
狼王的位置并不适合由贪图安逸者占据。
我们是没有宫殿的种族,只合在无垠的草原中奔跑,以天为宇,以地为庐。听说老狼王在不知多少年前爱上了个人类女子,一心一意为她建起草原上最美的住所,却忘了人类的寿命比妖短上太多。听说那女子的骨灰就嵌在狼王王座的扶手之中,他每时每刻都可以抚摸着死去的爱人。
这是幼时那些同伴口中的狼王。而我成年以后第一次来到这座宫殿,见到的狼王,却拖着老弱的身躯,无力地倚在王座上,一殿死气。
他教给我,这就是老。
我宁可死,也不愿老。
我在月夜里狂奔。
月光在黑色的皮毛上流淌。
半人高的野草不断拂过我的身躯,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
远方隐隐传来的血腥味让我兴奋。
一切都是那么好。
一只银白的狐狸躺在草丛中,鲜血染满了他的腹部,呈现出妖异的红。
无趣。
受伤的对手,我并没有兴趣。
远远地停下,仰头望了眼依旧皎洁的月光,忽然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个龙虎山道士。杀一个这样的人,似乎也不错。我已经能想象撕破他的喉咙时,只属于人类的腥甜气息。中原道士的滋味,应该比草原上那些胡蛮的更美。
那只受伤的狐狸忽然呻吟了一声,夹杂着痛苦和欢愉的声音让人觉得厌恶。就算受伤,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虚伪,不应当是专属那些人类的词吗?我绷紧了身子,准备上前结束这条生命。
银狐又低低唤了一声,嗓音娇美。伴随着那声呼唤,狐的身子在银光中变得更为修长白皙。我最见不得这种媚态,锋利的爪子已经伸出,下一刻就能划破银狐的喉咙。
银狐的身子陡然一僵。
一道破空而来的剑气将他劈为两半。
仰头呼吸着空气中剩余的血腥味,我瞬间提起了精神。
似乎有意思起来了。
一个年轻的道士穿过薄雾似的月光走到银狐的尸体面前,伸手一点,那残破的躯体便烟消云散,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我缓步走到道士面前,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墨绿的瞳孔里满是战意。
道士的剑薄且长,就像他的人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力量。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平常无奇的剑,方才利落地抹杀了我厌恶的对象。我喜欢这种利落,就像喜欢直接破开对手的胸膛。
那一战,是我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一人一狼力尽倒地,动弹不得,只能睁大了眼望着满天星斗。夜空很灿烂,很美。
爪子上有道寸许深的剑痕,还不断渗出鲜血,我却毫不在意,只伸舌舔去了唇边血迹,冷冷道:“辛未,我的名字。”
那道士也好不到哪里去,颀长的脖颈方才被死死掐住,现在还只能困难的呼吸。他穿着呆板,行事呆板,连回答也没有任何新意:“龙虎山,宋慎之。”
很久以后我捂着胸前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摇晃着走下那座山的时候,不断地回想起这一幕。我满脑子只想着,龙虎山想必是个很无聊的去处,难得出这么个能战上一战的角色,偏偏又无趣的很。如果他当时没有告诉我,他是龙虎山的道士。我也不会到那座山去找他,他也不会死。我不信命,却不得不说这是命运。
妖的恢复能力终究要强于人类。
我缓缓支着身子站起,恢复了人形。黑色的长袍上裂缝纵横,却看不出血迹。居高临下地望着闭着眼静修的道士,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犹豫这种情绪。
杀,还是不杀?
手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放在平日,我绝不会允许一个伤过自己的人活在世上。可是和这个人战得又是如此痛快,这个人死了,不知再要遇到这样的对手又需要等上多久?
坐上狼王的宝座已经百年。
百年枯寂的如同一瞬间。
南边的狐王又养了个新面首,那群永远歇不下来的老鼠精在沙漠上钻了一个又一个洞。也许被自己杀死的老狼王,并不是死于安逸,而是寂寞。
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也只能沉湎于安逸来麻醉自己。
我不想变成老狼王。不想披着日益衰老的皮囊在王族上腐烂,而后被某个年轻的族人杀死。
我只能战,不能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