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一)一砚梨花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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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上雪》番外《一砚梨花雨》
十年前。
早春时候,京城上下处处弥漫着馥郁花香,像连国这样偏冷的国家,小半年都埋在雪里。
这次的春雨来得着实早了些,滋润着干渴的大地,温养一片城郭杨柳。雨水滴破了嫩绿的柳叶,散落偏偏飘扬的梅花。
好一场春雨,也掩盖了城中常年嘈杂的人声。仿佛一时之间,那雨水的清香使皇城娴静下来。
要论人间最快活时,也不过此时坐在茶楼中,品一壶南梁上好的绿茶,下一局棋,展一砚墨,书一席画。
那少年就那样倚在檀木窗口边,眺望着茶楼下匆匆过往的人群,一双铜铃大眼毫无生色,百无聊赖。
“嘿,程少,干嘛呢?”
少年转过头,睁眼看着另一个品茶闲淡的公子,慢声道:“明明是长安四少,装什么呢?!被老子收拾怕了,来这儿闲聊天儿啊?”
身着白衫的公子拂扇轻笑。这人并不算好看,放在人群里找不到的那种。但是他身上却有种不凡的气质,整个人温温润润的。“程少,你看这几天家父管的紧不是?”
程梓君看看桌上一盘黑白相间的棋子,整个房间也充溢着清茶混合雨水的芳香,古朴而又优雅。可文人雅士的格调却不符他的脾性。
程梓君咧嘴一下:“我说江大公子,您既然不叫姑娘,干嘛非拉着我往这书香苑里窝啊?你看我这闲的……”
江玉丞调侃道:“程兄你这是说着了,我正有事找你。这不科举刚过么吗,我这有个侄儿啊落榜了。叔父自是对他严加管教……”
“行行行,说重点。”
“那我就直说了。咳,程兄既然已是吏部尚书,能不能麻烦提点一下我那不争气的侄子。”
程梓君瞥江玉丞两眼,又低头品茶。
江玉丞乃京城四少之首,父亲开了个万户钱庄。他自己又颇有建树,开了三个当铺,四间客栈,两个赌坊,另有一巷子的酒楼青楼。他在京城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怕是连皇子的名字都记不住的三岁小儿也不会不知道江玉丞的名字。
程梓君也是这两年被人所熟知的。据说他在科举殿试舞文弄墨,夺得先帝青睐,十七岁就当上了翰林大学士。这两年新皇即位又对他百般垂青,最近被封上了吏部尚书。
想来他仕途一帆风顺,青春年少,才华横溢。就连朝中那些年过古稀的老臣见了他也赞叹后生可畏也。
可他程大少却不想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涉及仕途,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江兄,不是我说,这事儿,有点难……”
江玉丞笑:“我也没多想。程兄,你不要作难,那也就作罢了。”
程梓君道:“有点儿难,又不是不可以,就凭咱俩这交情。”
江玉丞一笑,如沐春风,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有劳程兄了。”
“哎,你先别急。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小玦最近正在推行陆老相的新政,最近刚下去了俩御史和一位翰林学士。咱也不能太放肆不是?”程梓君笑得两个大圆眼眯成了一条缝,那胸有成竹的表情也着实让江玉丞羡慕一把。
程梓君怎么能放过和江家攀关系的大好机会?要是哪天朝廷用不着他了,就江玉丞他跳一跳,身上抖下来的银子都够程梓君潇洒大半辈子了。
江玉丞也是个豪爽之人,当场就笑着要给他回礼。
程梓君如此精明,要的少了意思意思也就够了。他笑:“江兄还不知道我?”
江玉丞无奈地摇摇头,笑:“那一会儿我叫手下打包几个送到府上?”
程梓君轻皱一下眉,白皙的皮肤上染上一片愠色,小声嘟囔道:“上次那两个着实不怎么样啊!哎我听说,香满楼里新来了一位绝色佳丽?”
江玉丞轻敲一下他拽住自己衣袖的手:“柳儿姑娘的门客都排到下个月了。”
程梓君不依不饶道:“江兄既然是香满楼的老板,又有何不可呢?”
江玉丞看着眼前这个公子,明明及冠之年还十六七的样子,一双眼睛如同黑水晶一般,闪闪地在自己身上捕捉弱点。他无奈道:“不然咱们做个赌注如何?”
程梓君左思右想自己不吃亏,就一口答应了。
江玉丞一脸神秘,随着木桌窗边走去。
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城镇皆笼罩在无尽的烟雨中。朦朦胧胧,像是要给平日繁华的京城笼罩上一层薄纱。
水声淅淅沥沥,雨水滴在归巢的鸟儿的羽翼上,飞翔的燕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的雨痕。
江玉丞指了指茶楼下面,程梓君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
茶楼的一层是来往的客人,各式各样的小轿子,还有在雨中一个个盛开的油纸伞。
油纸伞多半是青色或白色的,有些点缀着几朵小花。再繁琐一些的就是文人墨客笔下的诗词画作。
江玉丞指指伞,笑道:“就赌这个怎么样?”
程梓君一脸笑意,有些玩味:“怎么赌?”
江玉丞道:“一会儿我猜伞,若是猜到美人,游戏继续。若是我猜错了,江某明日就将柳儿送到你程府,包陪三天。”
程梓君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露出一丝荡漾的微笑:“那如何继续?”
江玉丞神秘道:“程兄如此一表人才,早已听说所有美人见到必定倾心于你。若这次程兄也将美人拿下了,我香满楼歇业三天,只包给你程梓君如何?”
程梓君一听,更是雀跃不已,心脏差点跳出胸口了。他不知怎么又有点想要江玉丞猜到了。
江玉丞笑着,修长的手指往烟雨中一指,程梓君的目光就阔到了五十米之外的人群中。
那是一把有些泛黄的油纸伞,青翠欲滴的大片荷叶上托了两朵浮动的红莲。那莲花的颜色有些艳丽,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妖娆。
程梓君道:“这么个大红花,伞下人定是张扬得不得了,庸脂俗粉。”
江玉丞道:“程兄别太早下定论,还是速速一展身手罢。”
程梓君笑,反正到底都能抱得美人归,无所谓了。想他堂堂程少什么绝色没见过?这个也定不在话下。
程梓君笑着摆摆袖子就溜下了楼。
走到楼下,殷勤的小二就给他递伞。要是程少给淋坏了,他们掌柜指不定让他滚蛋了。
程梓君就不这么想啊,他指不定落个浑身水,给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心疼一下,扑入他的怀抱。
程梓君正打着如意算盘呢就走进了雨里。刚进雨里就打了个寒颤,二月的雨这么一下,好似冰刃似的给他穿透了。更何况程梓君还是个风流得不得了的公子哥。满大街套着夹袄的,他仅穿了件薄薄的青衫。此时黏在身上,春风一刮,冻得他瑟瑟发抖。
“啊啾”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程梓君一抖,往那个飘摇的红莲伞冲去。
“让过啊——老婆难产啊——”
程梓君边跑边喊,旁边一排排路人倒是惊了一下,退开一条道路。雨伴着风刮到他的腿上,有些生疼。程梓君不禁眯起了双眼。
眼前有阵朦胧之感,睫毛上缀了点点雾水。程梓君晃晃脑袋,眼前浮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
泛黄的折页中,雨水滴落,鲜红的莲花摇曳着瑰丽花瓣,好似绽放的血芽。撑伞的人身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衫,在风中摆动,如同雨中飘摇一朵夏荷。
程梓君喊着就朝那人冲去,脑袋一晕就栽到了那人身上。栽下去时还不忘顺手捏了一把那人丰盈的臀部。
“啊……那个……”
程梓君理理滴水的长发,立即准备给姑娘赔礼谢罪。可是他堂堂程大少刚抬头,那句“姑娘啊,这厢有礼了哈。”就卡到了嗓子眼里。
程梓君眨巴一下铜铃大眼,没错,这样一个顶着大红花招摇过市的居然是个大老爷们。
而且……这个人为什么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美?
那个男人比他高上半头,如墨一般的长发黑得发青,鼻梁高挺,双唇轻抿却掩盖不了那淡淡的梅花色泽。最让人注意的是那双凤眸,轻轻瞥他却好像迸射出万千支冰刃,而轻轻上挑的眼尾下点缀了一颗绛色的朱砂痣。
“公子,你这是做甚?”那人道。
程梓君愣一下,笑道:“啊,不好意思,那个……在下程梓君……”
那人冷冷地看看程梓君,在他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紧盯一下。“公子,你老婆不难产了?”
程梓君一个难堪,看着那个男人:“这不是正往家赶呢吗,哎呦喂——我这脚好像扭着了。”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皱眉,冰冷的神色透过双眸。
程梓君心里那叫一个不爽,不过看看眼前这个人也是眼馋。白皙的脖颈,如玉的双颊,十七岁青涩的面孔却又如此俊秀。
这人的一切都美到他心坎里了。
二月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湿湿冷冷的衣服贴在身上,程梓君又打了个寒颤。栗色的头发凌凌乱乱得好不狼狈。
“公……公子……我这脚扭着了,能帮我扶到巷口吗?你看,我老婆正在家等我呢……这一会儿万一我赶不回去可不就见不着儿子了吗……”
那人眼睛里闪闪烁烁,又瞥了一眼程梓君。自己胸前被那个一身水的男人蹭的湿漉漉的。转念又看,程梓君睁着一双大眼睛,鼻尖也被冻得通红。
程梓君见他动摇,继续道:“公子,您就帮帮忙罢……”
那人直接泼他一脸水:“你的事,与我无关。”
程梓君低“操”一声,转而拽住了那人的衣袖。隐隐约约能触到他结实的小臂。程梓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跟中了邪似的。
往日里吃不到的果子他早就不摘了。这次不同,他打小就没觉得自己心里还埋了一颗能对男人发情的小种子。
“公子,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人一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之便用冷漠代替了回答。
程梓君越想越不甘心,眉头一横,撇下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雨里。
那雨不知怎么越滴越大,从头到脚把他淋了个通透,这次就连亵服都湿了,冰冷冷地刺着他的皮肤。
谁知脚下一个不稳,本来瘸着的那条腿就撂蹶子了,程梓君向着青石板砸了个五体投地。青衫随着积水乱飘,冰雨还直往他袖子里灌。
堂堂程大少终于卸甲投降了,这也难怪,对方是个男的嘛。程梓君边自我安慰边支身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操你大爷的江玉丞,手下怎么不这时候来呢?!
“喂,公子?”
程梓君听着这个冰冷的声音一阵兴奋“啊?”
那人轻轻皱眉,极不情愿地向程梓君伸出手。来回过往的行人都不住地往他俩这里瞅。
一是看:青衣公子怎么这么俊呢?
二是看:趴地上这人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啊?
程梓君看看那个男人。
他这手怎么那么修长呢?怎么那么白皙呢?美得好像玉一样。
“公子,你还要不要帮忙?”
程梓君回了神,那人的额上已经快爆出青筋了。想着自己刚才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手一样的神情,不免有些失态。
“嗯,谢谢公子。”
程梓君毫不客气地拉起那人的手,猛地一下,刻意想将他拉倒,用了十分的力气。
“你干什么?”
“我这脚不是扭着了么…哎对,公子,你叫什么?”
那人不屑的神情又深了三分,一双凤眸似乎看不惯红尘世事,让程梓君看得牙痒痒。
“在下陆晟卿,字丰贤。”
程梓君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越发好听。异常适合这个人,温文儒雅,正人君子。他又不住看了看陆晟卿两眼。
凤眸非常深邃,一点泪痣显得有些凄美,黑发如青墨一样,衬托着脸颊越发白皙。
十七岁的少年,在程梓君眼里有些稳重却有些青涩。他就是爱死了这个人不给他好脸色的表情,好像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尚书在他眼里连猪狗都不如。
初春的雨就是这样一直下着,好似怎么都没有尽头,就像这一条宽窄无常的小巷,一眼望去在茫茫人群与烟雨中,也没有尽头。
陆晟卿并不说话,他只是用小臂架着那个淋成落汤鸡还自以为是的少年,另一只手撑着他所心爱的人所赠的伞走在青色的巷里。
程梓君心里闪现一股念想,他如今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安详。如果就这样一直静静地和这个人走下去,他也一定不会寂寞。
就这样看着梅花随流水落去,柳树洗涤青绿,雨声沥沥。
“哎,陆公子不知可有家室?”
“功名未取,何来家室。”
程梓君笑:“原来如此,说不定若干年后我们又会在哪里相遇。”
是在官场朝廷上,或是在我的檀木床上……
程梓君意味深长地看陆晟卿一眼,笑得格外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