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县，时过薄暮，客栈里的人来来往往，依旧热闹。
    陈设装点古趣质朴的天字房内，一袭青衫宽袖的许无扇，执笔立于在窗边木桌前，借着最后天边最后一点朦胧的金光，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地书写着两句话。提笔，墨迹在纸上规则地晕染开来。拿起手边还未凉透的茶，小抿了口，茶香在唇齿间肆意散发着没能好好得到释放的味道。
    看着窗外，远远见一只黝黑油亮的乌鸦朝房间飞来，稍侧身子，乌鸦便钻进了窗户里。一阵黑光夺目，乌鸦没了踪影，方才乌鸦落脚的地方，倒是多了个英俊的少年。
    少年单膝跪立在许无扇面前，眉宇间的俊逸倜傥被刻意收敛起来，垂目颔首，忠诚不二。
    “公子。”
    许无扇点头示意少年起身，“怎么样？”他本就不常展开的眉心，不自觉地更加紧皱。
    少年摇了摇头，叹气道：“疫情很严重，百乐县的病人越来越多，药材却几近枯竭，已经快成死县了。”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百乐县的临县，没有药铺和大夫可以帮忙么？”
    “没有。有好些个亲人朋友在百乐县的，这两天都要把各大药铺的门敲烂了。可就这些庸医，恨不得全部大门紧闭，反正也是事不关己。”少年说：“不过就算他们想帮忙，也是无能为力的。”
    许无扇靠坐在木桌沿，指尖轻扣桌面，问：“为何？”
    少年解释道：“地方官府下了命令，因百乐县疫情严重，为避免扩散，所有人都不让往里进，里面的人也休想出来。”
    许无扇看向窗外，眼睛微眯，似是要透过天幕看向躲在后面的那位，感慨道：“作孽啊。”。
    半晌，他收回看着天边的视线，发现少年因为自己方才的感慨，低着头一脸挫败，长吁短叹，心中不禁有些失笑。拿起茶壶，翻开一个干净的茶杯往中倒茶水，对少年说：“黑雅，这与你无关，无需自责。来，渴了吧？”
    黑雅听言，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咧开嘴点头回应许无扇的话，两步并一步走到木桌旁，动作粗得不慎碰掉了卷起来摆在桌边的宣纸。也不管这些，口确实渴了，黑雅抓起茶杯就往嘴里送，被呛得一脸满足。
    许无扇揉了揉黑雅的头发：“慢些喝，壶里多着。”
    黑雅这孩子是在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他捡回来的，那时还没手掌大的鸟身上全是茸毛，软乎乎的甚是讨喜。可就是这么个讨喜的小东西，发现他时，他正被几个孩童倒吊在树丫上，研究着怎么用小刀片划开他脆弱的肚皮，看看里面流出的肠子是黑的还是红的。
    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常年跟在许无扇的身边还是别的，他虽然越长越大，却比普通乌鸦慢上了许多。眨眼百年，一天不经意之间，睡觉醒来，发现他竟幻成了人形，是个少年的样子。思量一二，便给他取名为黑雅。
    “公子！”黑雅突然的高声将许无扇从回忆中叫醒，“这个，这个！”他左手提起宣纸，右手指着纸上所写之字。
    许无扇瞥了他一眼，拿过宣纸，不紧不慢地把它重新卷起来，道：“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舌头捋指了再说话。”
    黑雅没心思接公子这句打趣自己的话。心中很不安，他隐约能从公子近日的行为中猜到些什么，但是不敢也不想确定。
    黑雅从木桌后绕到许无扇身前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公子，这不是前些日子在一处花灯会上看见的么，写它何故？”
    许无扇将卷好的宣纸放回木桌上，温声道：“瘟神笑一笑，疫病就来到，这是人世俗语，你知道，事实也确实如俗语所言。”看着黑雅担心的脸，勾起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子，语调依然如镜湖般没有丝毫起伏，“一百年？五百年？还是千年？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了，却总是记得，害过的每一个人，畜，甚至是草木。”
    黑雅一下子扑进许无扇怀里抱着他，将他连人带桌一起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以前每次觉得公子不开心了，黑雅都会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安慰他。
    “公子也是身不由己的，不必顾虑许多。”
    许无扇拍了拍他的背，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开了些，看着黑雅的眼睛道：“小雅你知道吗，我总是会做梦，梦见被我害过的那些生灵回来找我，说要带我走。这个梦我做得太久了，不过我每次回答他们的话从来没变过。你猜我都是怎么回他们的？”黑雅摇头，许无扇继续道：“我说，好啊，带我走吧。”他走到窗户边上，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可是一瞬间，风云变幻，有好多哀嚎和哭泣，他们咒骂瘟神，说是瘟神害他们全都死于了瘟疫。”
    “公子……”黑雅从背后像个孩子一样，再次抱住了他。可接下来公子的话，却让抱着他的手臂，便得僵硬。
    许无扇说：“所以我觉得，若是瘟神死了，该有多好。”
    黑雅松开手，拉着许无扇的小臂将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仰着脸认真道：“天帝你还不知？一个瘟神死了，马上就会有另一个瘟神来填补空缺。况且瘟神若是死了的话……若是死了的话，便是真的不复存在了！公子，万不可胡思乱想啊。”
    许无扇勾了勾嘴角，幅度不敢大，他不能笑。若非是相处甚久，陌生人乍一看，会以为那只是无意间的抽搐，“若是要死，又岂是易事？天帝只教我如何害人，却不曾告诉我如何了结自己。刀剑伤不得，水溺不得，火烧不得，毒侵不得。我想死，倒是怎么也死不了的。”他踱步道：“直到前不久，花灯会上看见的这句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方觉得，也许可试。”
    黑雅还打算再说些什么，许无扇转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雅，你若是真心待我，便不必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