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正是草长莺飞、春烟醉柳的好时节。在多山的巴蜀之地，已然一派层峦叠翠、苍翠欲滴之景。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本无特别的南山这日却显得有些不同。
    由于山深境幽，鲜少有人经过，平日的南山总是寂静得有些无趣。而这日，在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边，却隐约有嬉笑声传来。
    “胖子，看你脚底下，瞄准点！”
    “你这么一喊，鱼都被你吓跑了！”
    “笨蛋，你走开，让我来！”
    “哎哎哎，你到底是叉鱼还是扎我脚啊？”
    “这不是没插上么……你嚷个啥劲……”
    只见清澈的山溪中，两位光着膀子的少年各自手执鱼叉争论不休，倏忽之间脚下的鱼儿早已甩着尾巴游离了他们的视线。
    正在两人互相推卸责任的时候，身后突然溅起的水花让他们停下了争吵，转身一看，一名身穿苗族服饰的少女正拿着刚刚叉起的鱼儿笑得花枝乱颤。
    胖子笑嘻嘻地走过去，睁圆了眼睛将少女手中的猎物仔细打量一番，发自内心地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还是子衿厉害，抓的鱼都这么美，嘿嘿！”
    这么明显的讨好话让听者都哈哈大笑起来，胖子也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眯起来的小眼睛不停地往子衿那里瞄，他就是喜欢看子衿笑起来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少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挖苦胖子的好机会，他拿起鱼叉想敲一下胖子敦实的屁股，但嘲笑的话还没说出口，他整个人却突然向前摔倒，身体拍起了巨大的水花。
    几乎是在同时，子衿猛然将手中的鱼向半空扔去，打落了某样东西，趁机转身抓住胖子的手腕就向岸边的丛林跑去。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胖子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被子衿用力地拽了一把，身体踉跄了下。
    就是这停顿的片刻功夫，他的小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叫出声，他回过头一看，小腿上竟然插着一段箭矢。
    “愣着干嘛？赶紧跑！”子衿心急地吼道，说话间又有几支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进岸边湿润的土壤中。
    “可虎子他…他…”胖子嘴里不停地吱唔着，不知是因伤口的疼痛，还是看到浸在红色血水中的同伴，他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再磨蹭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快跑！”子衿挥起鱼叉堪堪打落几支射来的箭矢，姣好的眉皱了起来，黑亮的眸子里满是焦急。
    胖子咬紧牙关，再顾不得许多，强忍着疼痛，笨拙地向河岸边的丛林跑去。
    虽然南山鲜有人迹，但这两人却似乎很熟悉山中崎岖蜿蜒的路径，他们绕过一丛茂密的方竹林，在繁盛的草木间曲折上山。
    可能是由于偷袭的人对山中地形不甚熟悉，并没有及时跟上，两人的危险才暂时解除，但胖子的体力也已耗尽。
    “子衿，我……我跑不动了，你赶紧上山通知寨子里的人吧，别管我了……”胖子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下，额头上满是汗水。
    心知他说的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子衿点头同意，她先为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他安置在附近的一处山洞里，抱来杂草将洞口细心遮挡好后，她才放心离开，疾步上山去了。
    一路上，子衿都在想刚刚发生的事，看那些人来势汹汹，每一支箭都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根本不是猎人错射所致。但他们久居深山，向来与世无争，怎么会招惹杀身之祸？
    想到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惨死的模样，女孩心头一酸，咬紧嘴唇加快了脚步，她想快点回到寨子里亲人的身边，她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魇。可距离目的地越近，她的心里越慌，不祥的预感如同暴风雨夜前的铅云般凝重。
    果然，当她刚踏入寨子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子衿心急地向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她目睹了终其一生也难忘怀的场景，平日静谧祥和的家园已然沦为人间炼狱。
    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大地，部分房屋起了火，呛人的黑烟越来越浓，圈养的家畜也在不安地躁动与哀号。
    她找遍了寨子的每个角落，确认了每具尸体的身份，却没有找到师父与族中长老。
    此刻，她不知自己该喜还是悲。正踌躇间，她突然听到旁边的林子里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感觉很多人的样子。为保安全，子衿闪身躲进身后的一间竹屋内。
    不一会儿，大批手持长矛短剑的人便聚集在了一起。他们着装统一，步伐整齐，自觉列队而立，从各个方面看都训练有素。
    一位身穿华服、头束玉冠的男子来到队伍面前负手而立，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气势却很迫人，小声议论的几人瞬间安静下来。
    “启禀殿下，共斩杀南山苗寨一百三十七人，根据情报仍有五人下落不明。”有人跪地禀报，言辞举止间很是恭敬。
    “再搜，”男人下了命令，在属下领命离开前，他又举起手臂示意另有交代，声音冷若寒冰，“若找不到，放火烧山。”
    “是！”得了命令后，那些人立刻分成八组沿着不同方向散去搜寻，只剩下那名华服男子与几名侍从站在原地。
    他静静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尖锐的目光扫过身后那座竹屋时，藏在门后的子衿下意识地捂住嘴巴躲到一边，心扑腾地跳个不停，那人的目光好生锐利，似乎能将竹门看透一般。
    他难道发现我了？我该怎么办？师父和长老到底去了哪里？还藏在山洞的小胖有没有被发现？……此时，一系列的问题都挤进子衿的脑子里，她感觉自己被人摁进了水里，呼吸越来越困难，背上的冷汗令她越发难受。
    深呼吸一下，子衿镇定情绪，握紧拳头鼓足勇气再去门缝边查看外面的情况，男人连同侍从不见了。
    还没松口气，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神经紧绷的子衿终于控制不住恐慌的情绪，惊呼声夺口而出，但紧接着剩下的呼声都被一只宽厚的手掌堵了回去。
    子衿听到身前这人在叫她的名字，因害怕而闭起的眼睛缓慢睁开一条缝，发现此人正是她苦苦寻觅的师父！
    被唤作“师父”的人名叫樊无期，他年过四十，沧桑的脸上有两道可怖的刀疤，可偏偏这张丑陋无比的脸上却挂着慈祥柔和的神情，看上去又多了几分扭曲，令人生畏。但说来奇怪，这样一个长相恐怖的人却最受寨中孩子们的喜爱与尊敬。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他们下山去玩，可……”
    “好孩子，此地不能久留，路上我们再从长计议。”刚刚的惊呼声恐怕已经惊动搜查人，不能再拖延半刻。
    樊无期来不及平复子衿的情绪，他拉着她跳窗而出，迅速地钻进一片茂密的丛林，弯低身子掩护着二人，继续向山林更加茂盛的地方逃去。
    在路上，樊无期简略地讲述了今天的经历：“我与繁缕长老一同下山祭拜故人，回来时却发现了山溪中虎子的尸体，他中箭而亡，我二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果然，在上山途中我们又发现了小胖。”
    “他没事吧？！”子衿焦急地询问，这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放心，繁缕擅用药草，她留在那里为小胖包扎。我听说你独自上山，心里焦急，便先行上来寻你，幸好你没事。”
    “师父，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了全寨的人？”
    “今天的事说来复杂，让你承受这些也非我所愿。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出生天，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你周全。”
    子衿虽无父无母，但从她有记忆起就随着樊无期生活，她早已视他如生父，听到这番安慰的话，她乖巧地点点头，小声说：“我刚刚听到这些人说，如果找不到我们，就会放火烧山。”
    “莫慌，跟紧我。”
    他们在此生活了十几年，对山中地形最为熟悉，七拐八绕后，搜查人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但樊无期没有放松警惕，一直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形势，并不时地向子衿传授危急关头自救的方法。
    两人很快回到了那个山洞，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繁缕正在此等候，胖子的伤腿也已经被简单地包扎好了。经过商量后，几人决定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再离开南山。
    由于遍寻不着，行凶者很快失去了耐心。他们点燃火把，扔到寨边的林中，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将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映得火红，也将这片曾被许多人视为家园的乐土化作乌有。
    在夜幕完全降临后，借助夜色的掩护，樊无期四人凭着对山路的熟悉，很快走出了南山。
    子衿在离开前，含泪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养育她十八年的大山，半山燃起的大火在她的眼底映出一抹惨烈的红。她不忍再看，回过头时狠狠擦掉眼角的泪水，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不会再纯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