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傅凝第一次与别人同游凡间。
    凡间正是肇秋谷物成熟之时，白衣的傅凝，墨衣的离卿，在熙攘人群中尤为挑眼，只是两人都隐去了仙气，又都生着一张高贵的面皮，与这嘈杂的凡间格格不入，过往路人惊异却也只是匆匆看他们一眼，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凡人，就这样孤独的活在生命的轮回中，即便是拥有万里江山、掌管天下臣民的皇帝，都不曾跳脱出自己的轮回、看破命运的玄机。而仙，便在此处高人一等吧。看破红尘，无欲无求的神仙呵。
    傅凝和仙君一并走着，浑身都不大自在。好歹是神仙，也该有个神仙的样子不是？在凡间，他向来可都是腾着云驾着雾的，什么时候用两条腿走过路？却忘了，百年前为人时，他用两条腿，可是办了许多别人办不到的事。
    从淮月楼到藏绿阁那不过四五百米长的街道旁摆满了小摊，卖泥人的卖刺绣的卖胭脂水粉的，说书的喝茶的吃包子的…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傅凝喜静，可也不是见不得热闹，只是身边跟了个闷葫芦，他也只能低着头闷闷地走。
    “你应该给你那些小妖怪们带回点儿东西。”离卿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呃……”傅凝没反应上来，抬起头看他，却发现这上仙盯着路边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傅凝觉得胸膛中有什么东西裂了，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在心里爆发出一阵狂笑。这仙君，直接说他看上那土气玩意儿不得了么。
    因为太过震惊而变得放肆，眼底那抹看穿了的嘲弄与喜悦全被身边没什么表情的上仙看了去，明明没说话，傅凝却听见了上仙的冷哼。随即冷下来的脸色，更让他心惊。作为散仙的他只能在上仙孤傲的背影后默默地撇了撇嘴。
    “两位公子慢瞧着，咱这儿的东西，可是和给上面的人用的没两样！”小贩弯着腰殷勤地笑着，他觉着，这些看惯了美玉金石的公子哥儿们，没准儿还真喜欢这种廉价的东西呢。用红绳系着的玉坠上，尽是些拙劣的刻印痕迹，对于富商大贾来说分文不值的东西，在平常人眼中，却是灿烂到夺目。傅凝草草瞥了一眼，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不怎么样，可那无悲无喜的上仙却看得认真，他也只能陪着看。眼睛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偶然瞟到脏兮兮的红布一角，躺着一个暗红色的木质野兽。他伸手去拿，可有人先他一步把那小木雕抓在手里。
    “麒麟。”离卿淡淡地说。
    “麒麟，可是上古的仁兽和瑞兽啊！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尊师重道的先生捋着花白的长胡子摇头晃脑“阿凝——若是有人将你比作麒麟，那就是说你才能杰出、德才兼备啊！”
    “弟子知道了。”儿时的傅凝看着先生郑重的点头。
    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那时候，傅凝在那人所住之处摆上了好多麒麟，就是求这上古的神兽可以给那人带来太平长寿、佑那人一世长安。
    可他从不在自己的居处摆放麒麟，因为不配。
    离卿手中的木雕，只是草率几刀，大致勾出了身子和尾巴；头部很粗糙，但是两只角却削的锋利，近乎完美的一双角。一只本应带来福气祥和的神兽，竟让人觉得狰狞可怖。
    小贩似乎也觉得这只木雕太丑，只得尴尬的笑笑：“公子，这是苗疆乌山上砍下的紫檀木雕的。”吹了吹木头的出身，也就没了别的话。
    傅凝瞅了瞅那只麒麟，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块木头。
    “我要了。”离卿把麒麟握在右手中，左手掏给小贩一锭银子。小贩看这位公子出手大方，眼睛笑的眯成了缝“爷，咱这儿还有别的东西，您看要不……”
    离卿转了身，留给小贩一个背影。
    “走吧。”他对傅凝说。
    直到两人走远了，笑得都快抽筋的小贩才回过神来：“啧，这有钱人，真奇怪！”
    “你没买东西？”上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充满疑问。
    傅凝嘴一抽，这不是废话吗！你不买我怎么敢买啊！更何况——
    “那些东西，小仙看不上。”漂亮的嘴角一扬，极其讽刺。
    离卿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表情仍是淡漠的：“这个送你。”
    傅凝看着上仙手里那只丑陋的麒麟，眉一皱，脸上尽是嫌恶，但还是拿过来，小心地放进袖子里。
    “我以为你看不上。”离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探究玩味的表情。
    “小仙的确是看不上这些凡间庸人做的俗物，只是因为这是仙君大人送的。”我怎么敢不收。
    “叫我离卿。”上仙再次纠正了傅凝对他的称呼。
    傅凝只是看着前方，没有再说话。
    两人在城中走走转转了半天，日头偏西时，傅凝跟着仙君进了家茶馆。看离卿的样子，今日是不打算回九重了，可傅凝却已经在想念家里的床了，没办法，谁叫他是个贪图安逸的神仙呢！
    茶馆的小厮看出两人身份不凡，跑过来招呼：“两位公子，您们要喝点儿什么？”
    傅凝有点儿幸灾乐祸的看着离卿，这久居天界的仙君，向来是什么最好就要什么，怎么会问名称，更何况是凡间的俗物？然后，当满满一壶峨眉竹叶青放上来时，傅凝的两只眼便瞪圆了；当离卿托着茶杯轻轻抿一口时，傅凝的两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不是说神仙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么？
    眼前的仙君大人竟然敢喝凡间那雨水泡的茶？
    他也不怕污了口？
    离卿放下茶杯，瞧他一眼：“茶要凉了。”
    傅凝这才回过神来，端起桌子上那杯茶。竹叶青的香气还是那么清香馥郁，即便过了百年，这种味道还是轻易地勾起了他的记忆。为人时，他最爱喝的，便是竹叶青。那人最爱喝的却是龙井，那人追求的，便是色香味形的完美吧。
    踌躇了许久，傅凝还是问了：“离兄怎么知道这竹叶青的？”
    离卿看着他，脸上似乎出现了笑意，刚要开口，却被身后吵闹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