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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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庭歇画鹃,冷露湿桂花。近秋披金裳,妙面如蒙纱。
有一美人戏花,情郎窃影偷画,画里有桂有花,闺里有美人如画。”
寄信人,季子槐。
情诗风流,借物喻人。是用惯的手法。
霜瑾坐在桂树下,将信收好,提笔回道:
“雨小温露润,弄桂忧湿身。窗花无独枝,古来对成双。
有一浪子倜傥,侍徒摹厨煮汤,汤里有豆有糖,堂前寄相思豆汤。”
季子槐收到回信,已是七日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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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洲烟雨朦胧,清凉幽爽,不比燥热的京城。留水江藻绿深沉不见鱼影,碧天无际,与绿江间只隔一层雾衣,雾中画船向南,几叶扁舟傍身,隔江百里见酒旗飘摇,渔人歌:
“天有碧阙耀云霏,水歌入江闹龙魂。雾里寻都几探首,留江水只无尽流。无尽流,无尽留,无尽留哪。嘿哟——嘿哟——织网留江水哟,嘿哟——嘿哟——织网留江水哟!”
季子槐把霜瑾留在京城,很是舍不得。可是“恩人”青魇想去江城,晏婳和季璞初也想去。他当家作主的,不能偏私宠一人。所以这番出行匆忙,只想早去早回。——眼看,江城已到了,季子槐只觉得漫长难熬,没有半点惊喜。
他只心心念及病美人,总觉得难忘,于是一路都十分烦躁。
方才,他听见划一叶舟的老者唱此歌,正好给自己压抑的情绪找个出口,于是故意挑刺询问船家:
“江水无尽流,难道织一张网便能留了吗?——我听你这词不妥啊,不如求我帮一帮,为你改上几字,免得叫人听了笑话嘛。”
老者的船桨稍顿,他抬头,季子槐瞧他红腮大耳,一双厚睑大眼,吊胆糙鼻,面容慈善,眉须落颚,像一个老道仙。——老者沉默一会儿,捻起长及腰部的白须,并不受挑衅,反而和蔼的笑道:
“这位老爷有所不知。——留水江深达五丈,有鲫鱼,青鱼,草鱼,鲤鱼,鳊花,翘嘴鲌等等。还有草龟,鳖,珍珠虾、螺贝,蛏子等等。——江洲以渔业为主,一网子鱼捞上来,鱼堵住网的孔,自然能盛水。此歌一唱留水江,二来宣扬我江洲的鱼种繁多,是有暗意啊。”
季子槐摇摇扇子,他心想:寻常老百姓都随风跟唱,哪里知道其中意义。这老人家不仅能想到网有鱼能留水,还说出第二层意思,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吧。
季子槐把扇握住,探过脸,堆笑问:
“老人家,你是何许人?”
“渔民。”
“渔民哪知道这么多?”
“呵呵,那若是编词的渔民呢?”
季子槐大骇。他刚才还说要改词,岂不是成了笑话?
老者拂着胡须,见船上的男子一脸难堪,便挥挥手,以表不在意。罢了,他一扭船桨,缓缓隐入雾中,渐行渐远,只剩一抹黑影。
季子槐用扇子拍拍手掌,心中的火鼓得越来越大。他思前想后,止不住的悔自己为什么来江城。——就因为青魇救了霜瑾,他要报恩?——是啊,青魇!青魇!像个扫把星一般!
他转身,想进船舱休息,那晓得跟一身黑衣的青魇对上照面。——青魇面目表情,忠挚的眼眸轻轻的落下来,似带有一点忧伤。
季子槐火气涌上脑门,每天对着一张不会笑,只知道傻愣的脸,他都快疯了:
“做什么!——走开!”
面对越加恶劣的态度,青魇只是保持着沉默,还有这张没有神采的脸。
如果他不是娇艳的花,他只是从岩石中顽强生长的一颗草。的确,不需要细心呵护。且它也不害怕被忽视、疏离因为它足够强大,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怕的是一阵又一阵的野火烧过,却没有一场春风吹来。
哪怕就一次。一个希望。
青魇抓住季子槐的手,不让他离开,就像悬在指尖的救命稻草,他甚至不敢用力。
季子槐很震怒:“放手!”
青魇放开手,恼羞的别过脸,听见对方撩开门帘进入船舱。这一幕幕都那样生硬,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才多久呢,从彼此拥抱到嫌弃。——他不明白。——季子槐变得太快,他跟不上。
那么问题究竟在哪呢?
青魇那一瞬间的表情,像被遗弃的狗一样狼狈。无助。
他来这世间是为了季子槐。原以为会比在笼子里快乐,却没想到现实如此艰难。
艰难到他已经迈不出步子了。
到了船岸,季府的人从画船上陆续下来,还来不及感受江洲湿润的气息,店家立马让小二派送热乎乎的馒头和葱油汤。
“公子,来一个馒头吧。”青魇摇头拒绝。“公子,来一碗汤吧。”青魇还是摇头拒绝。
晏婳也没吃,她嫌东西是下人吃的。便坐在茶亭的椅子上歇息,摇着圆扇,等下人陆续把所有的行李搬下来。
季子槐则抱着季璞初,喝着葱油汤,站在棚子边上观望远处田间的小径,还有小径边缘的几户人家。都是茅草房。房前的金黄小麦累果弯曲,无风,却颤巍巍的摇摆着。季子槐开始回忆儿时,在儿子季璞初耳边轻轻叹道:
“你爹爹我以前也是农家的孩子。吃馒头,喝葱油汤。”
季璞初眨眨眼,他过惯了好日子,总觉得糙劣的食物难下咽:
“爹,你小时候过得好苦啊。”
天真烂漫的一番童言。
苦吗?——呵。一场强匪劫村,烧了田地,烧了茅屋。亲爹被人用刀捅死,亲娘则教强匪抓去,亲娘不从,跳入河里自尽。至于他。——遇见了一位仙人,把他从业火的炼狱救出来。然后把他扔进另一个炼狱。交心的炼狱。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季子槐,槐。他说越脏的名字,活得越久。就像他一样,魇,是尸下犬鬼,能避灾厄,躲天眼。——所以,随着这个名字,季子槐的一生,仿佛都许给了那个人。
恨。
他不会文,不会武。饭只食清粥,菜捡野根。除了劈材,掏鸟蛋,活了十七八年,大字也不熟几个。回到凡间,活得就跟猪一样蠢。——这就是他的恶果。——因为他爱慕一个不该爱慕的妖,是上天惩罚他。惩罚他花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去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孰更苦?!
而青魇,则是在他功成名就时,说一句我也爱你,那所有的一切都抵消了?
天下恐怕没有如此便宜的事!
傍晚他们择了一家豪门客栈。选上等房,分了三间。季子槐、季璞初一间天字玄房。晏婳一间天字正房。青魇一间地字黄房。既然是地字房,自然是接地气,与天字阁划了四层楼。
季府的人在大堂吃饭,青魇孤零零的在一侧,和仆人们拥在一起,晏婳、季子槐等人则在另一侧欢声笑语。
为了让青魇振作,有个仆人冒胆夹了一块鸡腿给他。然后低声劝:
“青公子,您这一路都不曾开口说话。好歹这饭要吃啊。”
青魇苍白的脸灰蒙蒙的,他用不惯筷子,夹了好几下没夹起来,便没了兴致,把碗一推,颓然一副吃不下的神情。
仆人着急道:“您不吃怎么行?”
青魇面无表情的摇头。
仆人挨过去,把碗拿回来,用筷子挑肉成一块块,一条条。然后施个眼色让另一旁的丫鬟喂,可丫鬟只惦记着上次帮青魇的秋木和欣笑笑,双手一抖,急忙晃脑袋,以示不敢。
仆人叹气,初见青魇的气势涛涛,到如今的丧气犬,叫人如何不莞尔。——可他也不敢逾越。只能把碗移更近点。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怎么一开始兴高采烈,日日等着要来江城的青魇突然颓废,像过不了秋的牡丹,被一阵时节风吹败了昔日雍容华贵。——因为此阵风来自季老爷,来自他满不在乎,甚至堪称厌恶的态度。
试想,季府的妻妾何曾受过如此屈辱和忽视。
晏婳伺候季子槐,不敢细想。
就在此时——
楼间突然传来一个激昂的声音:“你也忒烦,我出去走走你也跟来。——走开!”
门被“哐”一声撞开,另一个声音唤道:“爷!危险哪!”
“危险什么?江城国泰民安,富裕之地。入夜连门都无需上锁。——啧,别拉着我。”
青魇回头,正巧拉拉扯扯的两人也到了廊道。——黄袍裹短麻,腰横明蓝布带,头顶紫纱羽冠,冠间一枚红宝石。他踩着藏金丝的麒麟短靴。想微服便衣出门,羽冠和短靴却暴了富。——加上一张端正深邃的五官,英俊阳刚,气概难掩,说是寻常百姓谁信?
是赵懿轩啊。
再看他身后的仆人小张,跟他的主子一样,穿粗衣,踩丝绒靴。
赵懿轩手上吊着小张,他仍然轻松的跨步,两人滑稽得很,到了梯口,赵懿轩一脸欢愉,抖抖麻衣准备下去——
“赵懿轩。”
楼梯七拐八拐,赵懿轩扶住栏杆往下看,对上熟人揶揄的目光。他心下一惊,抬眼扫视一下,堂里一张两丈宽的拼桌,坐满了熟他模样的京城人士。他“唉?”一声,又低下头看,青魇唇躁眼干,颓然一张衰败的笑容,锐气大减,没有半点骄傲肆扬。
赵懿轩心中大骇,面上却取笑道:
“嘿,奇珍海味,还把你养得这样枯燥,莫非是少了酒喝?”
青魇的手臂勾在曲沟纹的栏上,打个眼色,下巴朝门口一扬:
“去喝烧酒?”
赵懿轩一边走一边往季府那些人瞪眼睛,末了嘴上还不忘掩饰情绪的长笑:
“哈哈,你这酒肚子还真不挑。”
小张看见青魇的模样也是很震惊,像受了苦难般,此番相逢定有许多话要讲,他也自觉放手,喃喃一句“爷小心”。
“那你挑吧。”
“好吧,江洲有桑落酒和竹叶青。”
“竹叶青不是植物吗?”
“瞎说,这竹叶青啊···”
老朋老友相见一聚,青魇跟赵懿轩勾肩搭背,一边走,一边笑。季子槐看不过去,双眉一收,两人连一声招呼也没说,便扬长而去。
桌上一片冷寂。——人人皆知,青魇原本是赵王爷的人。
可讥讽的话落在嘴边,谁都咽了回去。毕竟青魇过得如何,他们最清楚。
季子槐心情很复杂。——他知道青魇因为他的态度食不下咽,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方才,青魇竟是笑了。
不同讥讽,不屑,骄傲。季子槐仔细回想,青魇的笑容里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可是刚才,——他没有。
平淡,该说还有一点调侃。原本青魇,正如手里的这碗饭一样乏琐无味,可若努力品尝,也能从舌尖泛起一股甜味。——兴许所有人都不知道,可季子槐知道。——正因为这股回甜,他有点妒忌,有点茫然。
青魇喜欢他。——这是真的。
青魇温柔宠溺的笑过,绝对唯一只对他。——这也是真的。
季子槐把青魇折腾得越来越无味,他不想青魇改变。他亦不喜欢回甜。甚至连回苦也不要。
他就要青魇死如干潭,所以赵懿轩是个意外——
一个能翻天覆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