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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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魇,我——”
风抓树梢沙沙响。青魇双眼明亮,脸却藏在阴影里,他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强风吹完,万物无声,一滴滴的雨水砸下地面。
季子槐权当他没听见,松口气,苦笑自己的痴心妄想,事后想想又庆幸,又遗憾。
天空开始稀稀拉拉的下雨。季子槐为牢笼铺上木板,由于心虚,一眼也不敢多瞧,急忙跑回去,于是错过了——
他没瞧见牢笼的铁栏杆被捏出的一道手印。原本是没有的。
那晚上,季子槐睡了一个好觉,他梦见了家乡的梯形麦田,麦田中间的小道,和欢快的乡间小调。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嗅到宽广的干草香,肌肤也能触碰到莹莹清风,还被凉溪中欢快肥大的鲤鱼滑过指尖。
这是才是他的归处。
第二日早起,天蒙蒙亮,晨雾笼罩。昨日沾湿的衣衫还未干透,季子槐穿上草鞋,找出一套素白长衫,扎好头髻,用清水洗脸,拾起门外干柴,去起炉火,刚浇好米饭,斟酌一番,又想见见青魇雀跃的模样,便抽出腰间小刀,毫不犹豫往胳膊上刺——
血顺着手臂滑下,如花般在白米汤上晕开,变淡,最后融为白色。
他在笑,眼神柔软,满足而幸福。
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已经是季子槐唯一能做的了。甚至他觉得,青素仙人再晚些回来也没有关系,他能照顾青魇,他会照顾得很好。
“青魇,你真的不觉得亏欠吗?还想去仙界赴死?”
谁的声音?
季子槐浑身僵硬。
“青素,你明知道他会爱上我,偏偏使我亏欠他,你当真歹毒。”
季子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转过头去,在窗口看见的正是慈眉善目的青素,和一脸难堪的青魇。
他望着青魇,觉得茫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出来了。
他听见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目光,窘迫而闪躲。季子槐脑海一阵空白,什么也没想了,只能但愿这是场噩梦。
青魇一身墨色装扮,如绢布的柔顺长发齐腰,烫金的衣襟拉低,露出半截锁骨。他的脸不再肮脏,仿佛洗涤了尘埃,优雅得像个王者,睥睨众生,充满怜悯。
想象过,却没有如此气势逼人,令人心生畏惧。
而青素则一身青衣,白发白眉,皮肤细嫩,清雅出尘。他站在青魇身后,笑得像个狐狸,却讥讽道:
“五弟,谁叫你天生丽质呢?”
青魇表情扭曲,拂袖而去。
青素对季子槐揶揄一笑。他也不准备对吓傻的木头娃娃说什么了,跟随青魇离去•••
昨晚,雨水洗涤过的丰灵殿格外清爽,远处的山峰挺拔如云,山峰间一条瀑布飞流直下,冲击声刺激泪腺,似乎也唤醒了埋藏得很深很深的痛。
季子槐呆立原地,厨房的灶炉烧得很旺,米香溢满。他听见霹雳帕拉的火柴声,也听见了沸腾的水声。
不知何时恢复回来。他的羞耻和眼泪喷涌而出,以往美好像花瓶一样摔落地上,一片一片,尊严再缝合不起。他跪在地上,手臂上的血已经干枯,他匍匐,他泣而无声。小小的院子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只有他哽咽的声音。
一腔痴情成笑柄。
槐花缤纷飞舞,季子槐踏出门槛,他回房留下一张信纸,用灯台压住,再放下蓝龙玉坠。
哀莫大于心死。他冷静的处理一切,再无声无息的离开。
成团掉落的白花落在季子槐的跟前,他似没瞧见的踩过去,在花海的祭奠下,他离开了丰灵殿,离开了丰灵山。
季子槐只带走了一身衣裳,然后一切都随着今年的金秋死去。涅磐重生。
悬浮在空中的黑影降下来,他走进一间简陋的屋子。拾起桌子上的玉坠。他很庆幸余温未散,笑得十分苦涩。撩开长袍,青魇坐在长凳上,翻开留信,从头看一遍,再折好放回去。
信上说: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三字,已经贬低了自己的一切,受人践踏得连渣都不剩了。
青魇的手覆在信纸上,淡淡的说道:“打开牢笼吧。”
青素站在门口:“何苦呢?”
“那便放我去仙界自首吧。”
“整整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放下!十年了,虎族可好过,怎么不敢告诉我。青魇觉得悲痛万分,心绞难忍。以前都没有如此痛得窒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季子槐的离开,他难受得只能扶住窗沿站立。
看见青魇如此模样,青素的眼神却更冷了。他道:“你去追还来得及。”
“不追了。”
“他这一去,日后便会害你。是你命中的劫难啊。”
青魇的执著很深。他盯着青素,拳头放在窗台上,捏得咔咔响,还十分负气的笑了:“大哥,”喊出口后,眼睛便红了:“我一直以你为荣,可是你实在卑鄙,叫我如何逞你心意。五十年前,全族被仙界降灾,几经灭门,爹娘被诛死,你•••又在何处?”
青素不语。
青魇声音颤抖:“妖王对仙界不闻不问,我们忍辱偷生重建家园,白虎大仙为求说法一去不返,你,你又在何处!”
青素还是不语,青魇便冷笑起来:“哼,我是天生黑虎,娘亲说:同是异类,怎么白虎为瑞兽,黑虎则是凶兽。五兄弟中也数大哥最有出息,我拼搏一生,终于受得全族敬重。后来白虎大仙归来,引领我们偷袭仙界,功成之后,妖王懦弱,竟然要把我们交出去•••”
“死性不改,不如再磨你十年性子!”青素不想再听下去,他施法,让一切又都重新开始。
当初白虎大仙力保虎族,令大家藏匿好时,仙界又传出来一个消息:听说虎族有个恶兽——黑虎,他天生蛮力,神勇无比,不如你们将他献上来,这件事就罢了吧。
青魇不甘心,他抓住牢笼,对着青素的背影嘶吼:“仙界愿意收我一人放过全族!我虽为黑虎却也荣耀,如今你却害我苟且偷生!还自以为救了我?不,我恨你,我恨你!你害我生不如死!唔啊啊——”
青素大仙走出丰灵殿,听见青魇这么说,不禁摇摇头。
十年,十年,再十年。青素可以关他一辈子。
新的侍从上山了,他是个八岁孩童,比当年的季子槐大一岁。他天真看着这仙境,正逢初春,万物复苏,百草丰茂。踏进红瓦紫壁的丰灵殿,踏进琥珀色矮墙的小院,他亦如当年的季子槐,笑得浪漫,在白衣仙人的引导下在牢笼面前下跪。
牢中人缓缓转过身,孩童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俊美又英气逼人的男人。
青素摸摸孩童的头发:“取个名字吧。”
孩童看见这个妖异的笼中人苦涩一笑,他便自作主张,把藏在腰间的兰花递给他。
为什么他不开心呢?
那个除了肌肤是白色,嘴是红色,其余都是黑的笼中人突然动容的靠过来,他努努唇,孩童期待的睁大眼睛,他接过兰花看看,便突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飞舞的蝴蝶,降下两人十年的联系:
“就叫你君无兰吧。”
孩童懂事的跪拜:“谢谢,青魇仙人。”
君无兰。虽为君子,却没有兰芷高洁之气,实为小人。
青素叹气,兴许是可怜孩童懵懂无知,要明白有时姓名决定一个人的气运,便偷偷把君无兰,改为君无岚,岚又别山间雾气,无岚无岚,但愿这个孩子能为青魇扫去迷雾吧。
十年漫漫,青魇从君无岚身上寻找到了太多影子。季子槐送了槐花,君无岚送了兰花。季子槐为他在山上找野鸡踪迹,为了讨好他君无岚亦没有放过任何机会。
最后青魇终于明白,即便君无岚再可爱再机灵,他也不会是第二个季子槐。
青素的阴谋总能成功,又或许是他无心所为。君无岚的长大,他双眼的迷离、跟随、专注,一年年加深,青魇似乎真正明白了季子槐目光里的含义,那不是崇拜和敬畏。因为君无岚第六年便告白了——
“青魇仙人,我——我——”
季子槐的矜持和理智,他小心翼翼的呵护,他绝望入骨的自卑。青魇恍然明白了。
“你可知道季子槐?”
君无岚已经成长得相当高大帅气,他五官端正,貌比潘安,并不输给任何人。当他的告白被打断后,充满疑惑的回答:“我知道。可是青魇仙人,我不怕被拒绝——”
君无岚性格太强,所以他敢,季子槐看中了默默无闻却铺满丰灵山的槐花,而他却看中气质高雅的君子兰,足以见得•••他们的心境相差太远。
青魇皱紧眉,他告诉君无岚:“季子槐不是怕被拒绝,而是知道会被拒绝。可即便知道会被拒绝,依然小心呵护,你只听说他最后不辞而别,却可知道,那是因为一片赤诚付出被我无视的绝望?”
是的,青魇明白了。他后悔,他已经等不及十年,他不想去仙界赴死,他心疼了季子槐,最重要的则是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心实意!
君无岚抓住青魇的手,他跪在地上,恳求的哀嚎:“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不能坚持的,我却能坚持!”
“呵呵呵——”青魇弹开君无岚的手,他摇摇头,眼中聚光,凝成不破的坚定,深沉道:“这世间只有一个季子槐了。”再不会有第二个。
君无岚知难而退,以后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了。
空的碗让人有机会装满水,那装满了水的碗呢?
十年之期,白兔归来,青素卯时降临,还未上前叫起青魇,便听见已醒的青魇冷冷的说:“至少让我陪他一世。我不会去仙界,你可满意?”
青素抚摸弟弟的脸颊,削瘦不少,眼睛却炯炯有神,干净柔亮:“他已经不是他了。青魇,你醒悟得太晚。”
“何必惺惺作态,我如你所愿,着了道,离不得,样样都觉得亏欠。”
青素笑而不语,眼含慈悲。
青魇最后求了大哥一件事,他这样恨他,这辈子,他也只求他这一件事:
“大哥,君无岚孤苦伶仃,你既然害得他与我相处十年,便至少该补偿于他。就算我•••就算我求你吧。”
巳时,结界破。伐木山人偶记,一黑身蓝纹飞虎于丰灵山顶跃出,朝西而去,不见踪迹。从此,丰灵山不再白雾笼罩,遗下一座仙殿,殿中住两仙人,乡人拜见而不得,二年仙人云游而去,自此不归,丰灵殿由此崩塌,乡人引名士贾尚德、屈鱼等游览。
他们写诗叙词,一悼时不逢早,二悼仙人壁图。
从遗迹中挖出两块相较完整的壁图,画中有两个相视的“情侣”,均是容貌迤俪,世间罕有。
屈鱼题诗:戏语戏云,庭中槐落若雪,不及美人无胭。停足停望,仙人持碗锁愁,原是一双情缘。神仙眷侣如何?一个求,一个囚。惶惶而不得,终破桎梏去云游。羡焉不羡仙,后人巧见壁图意,可怜天下无情人。
屈鱼有几分讥讽,因为神仙囚禁爱人,就算爱得再深,也是有违道德,世人也只会避之,怕之。如果说这是有情的表现,那世间恐怕就不会有什么有情人了。
他豪言壮语,洒脱不羁,到处都是叫好声一片。
贾尚德记下这段《记丰灵山仙殿仙侣词》,后来被一员外所得,重金垄断,更改了最后一段“羡焉不羡仙,后人巧见壁图意,可怜天下无情人。”为:“羡焉不羡仙,夫闺一双妇闺一对,花前月下为风流,何必独恋而双囚?”
何必独恋而双囚,这段话成为一时佳话,被多情相公用来以示潇洒。而词中真正的故事,却没有人去认真了解了。
(作者自编的词,但愿没有戳中各位的雷点,请自备钛金眼镜,以防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