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玉麟派人去张记裁缝铺取了椅垫回来，一同送回来的还有一套灰色斜纹格呢子的小西装。玉麟指挥富贵，福林几个伙计给各个房里铺好了椅垫，看着剩下的那套小西装，对福林道：“福林，你去把阿金给我叫来！”
    “好嘞！”福林道：“刚才还在竹园里见过他，现在估摸着还没走呢！”
    “在竹园里吗？”玉麟把刚递到福林手里的小西装又拿了回来道：“算了，我自己去找好了！”
    要说杜公馆里的几处园子，放在整个成都地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春天的后花园，夏天的竹园，秋天的后山，冬天的梅园，一年四季杜家人杜有赏不完的景。不过可能是这几天全家上下都忙着准备过年的缘故，几处园子都显得特别冷清，尤其是这竹园。关于这竹园，玉麟还听说过几个吓人的流言，有人说这园子里死过人，有的说园子里埋过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倒了冬天阴气又重，所以仆人们都不敢到这里来。不过玉麟不信，哪怕是这园子里埋过人，那又能怎么样？他是读过书的人，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什么鬼神之说，他从来不信。
    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里面除了种着翠竹，还有紫竹，以及品种稀少的潇湘竹，一丛丛一簇簇，把整个园子装点得像迷宫一样，夏天的时候玉麟和兄弟姐妹们常常在这里捉迷藏，荡秋千。
    他找了好几圈才在一丛竹子后面找到了阿金，阿金跪在地上，扒着竹子，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看什么。玉麟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想吓他一吓，却在刚俯身的时候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嘘！”阿金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也蹲下来。
    玉麟像他一样蹲了下来，在他耳边轻轻问道：“怎么回事？”
    阿金扒开一棵竹子，朝一边努努嘴。玉麟定睛一看，竟是二哥玉龙，衣襟半敞，手里提着酒瓶子，靠着角落里的一个小山包独自饮酒。
    玉麟一撇嘴，小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就他那样儿，也值得你在这卑躬屈膝的偷看半天？你看，我这有一套……”说着就要站起来。
    阿金再次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小声，并拉住他，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道：“你看，二少爷在哭呢！”
    玉麟定睛一看，玉龙果然是在流泪，两边脸上都是湿湿的，从侧面看去依稀能够看见两道泪痕。
    这可就是怪事了，玉麟心想，他的这个二哥从十四岁以后过的就是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日子，连笑都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伤心呢？况且他那样一块打不怕摔不烂的硬石头，从来只有他把别人逼哭的份，他又怎么会流一滴眼泪呢？在玉麟的记忆中，似乎已有八九年没见过二哥流眼泪了，就算是父亲那一次将他关在房里打个半死他也没有流哪怕半滴眼泪，今天算是老黄历倒着看——转运了。
    阿金紧紧盯着玉龙道：“已经在这里看见二少爷好几次了，昨天今天他都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哭，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伤心的事情！”
    玉麟听着他幽幽的语气，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看了看因为喝醉已经倒在地上的玉龙，玉麟站起来拉着阿金的手道：“好了，他都已经醉倒了，咱们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我给你看我给你做……”
    阿金却往后挣了一下道：“不！”
    “怎么？”玉麟不解，盯着自己空空的手，问道。
    阿金看看玉龙，又看看玉麟道：“地下这么凉，他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玉麟惊奇：“难不成还要把他弄回去？你忘了上一次他是怎么对你的了？”
    “现在我似乎倒能体会他的心情了，二少爷一定不是那么坏的人，他是有苦衷的，我不怪他！”阿金道，言语中情真意切，好像他真钻进他的心里看过一样，维护求全之心不言而喻。
    “你没生病吧？”玉麟不相信地问道，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阿金推开玉麟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认真的！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把他搬到旁边的石凳上，然后去三太太房里叫人来把他弄回去！你看你今天穿着着这么整齐的衣服，我也不敢叫你帮忙，免得你把衣服又弄皱了！”
    “可是，我这还准备……”玉麟说着把手里包着的小西装拿出来给他看。
    阿金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道：“你先回去吧！”
    玉麟望着手中仔细叠好并用洋纸包好的小西装，再看看一边角落里费劲地摆弄着身强体壮的玉龙的阿金，突然心中有一种不能言语的气愤。他赌气似的将手里的包裹用力往草丛里一丢，一转身走了。那包裹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到道路旁一条干枯的水渠里，孤零零地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