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其将长安悄悄送回绯嫣馆，但他并没有就此离去。他在等人，等他的师傅，苗疆的长老，弎，来给他一个答复。
    答复他是不是从一开始救自己和小公子，还有后来种种，都只是为了利用。他害怕自己只是师傅手中的一颗棋子，更害怕自己是谋害少主的帮凶。
    他踱步到窗前，身形洒脱不羁，勾起一盏酒壶送到嘴边，对月望天。
    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从他知晓仇恨是什么，知晓情爱是什么，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就像一个轮回，如今这样的情景与那年相比，当真有几分相似……可又有很多，都不一样了……
    想起那年邺城城破，夫人临产。
    小公子就是在逃亡的马车上降生的，而夫人生产过后因体虚昏睡不醒。婴儿的啼哭很快引来了追兵。
    “副将，那边有婴儿在哭。”
    “将军说邺城夫人就要临产，说不定……就是邺城城主逃走的家人！”
    “都给我快点！追上去看看！”
    罗安其驾车，不敢有丝毫停歇，追兵已然发现了他们。
    忽然一个略显稚嫩，却是沉着坚定无比的声音对他说：“安其，我将弟弟交给你了！这是父亲为他打造的长命锁。等他长大告诉他，他叫木清日。”
    “少主，你要干什么？”
    “马车太慢。弟弟是木家唯一的骨血，你一定要护他活命！”
    罗安其抱着啼哭不已的小公子，看着自己的少主从马车上卸下两匹快马，又对他说：“我引开追兵！你带着清日骑马离开。”
    “那夫人和少主呢？”
    然后，他看到他的少主拿出平日与他玩闹时私藏的火药，绑在马车上仅剩的两匹马的尾巴上，对他狡黠一笑：“分头逃跑……生的希望才最大！”
    惊马奔得飞快，何况还是一连串的火药。马车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速度竟然丝毫不输单骑宝马。
    “少主……”
    “啼哭声很快就会引来追兵。弟弟，就拜托你了！安其，不要回头！到了戍平就安全了。记住，不要回头，保护好他！”
    他被迫上马，马头向南。
    他回头看着他年仅六岁的少主，小小的身影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往南是活！而往北是死……
    罗安其已经忘了那时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看他的少主渐渐远去，最终化为战火纷飞中一抹看不见的青烟。
    他唯一记得清的，只是那日的恐惧与迷茫。他心中除了父亲外唯一的倚靠，他一向冷静沉稳的少主，驾马离开。他没有了被保护的屏障，他还要保护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耳边尽是战鼓号角、厮喊哀嚎。怀里的婴儿啼哭不已。他不敢回头，只拼命往南而去。
    “到了戍平就安全了。”这是少主说的，他要去与邺城最近的郡县，戍平！
    那一年，罗安其八岁。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当他带着小公子逃到戍平后，方才知道。邺城失守惨遭屠城，而城主家眷失踪。大夏的皇帝竟然为了掩盖援兵迟到导致邺城被屠的真相，拿城主木淳禹失踪的家眷为由，将木家判为乱臣贼子。
    “木”与皇姓“穆”同音，这是大夏上祖皇帝为当年开国功臣钦赐的姓氏。忠臣良将之后，誓死守卫北疆要塞的木将军，竟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可为了保住皇帝的信誉，臣子就是被用来利用和牺牲的。
    罗安其抱着已经哭不动的小公子，站在戍平城楼下的一纸皇榜前，心中更加迷茫。年幼晚熟的他那时还不知道恨是什么，他只是感到很害怕，又很迷茫……
    他从邺城方向而来，骑得还是战马，很快就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
    弎的出现十分巧合。她一袭红衣，轻纱拂面，看不出年龄与容貌，只露一双冷艳的眼睛。可冷艳眼睛的主人竟然有着暖意如春，温柔似母的声音。“小朋友，你怀里的婴儿怕是饿得不轻。跟我来吧。”
    就这样，弎带着他逃过了守城士兵的围捕。
    彼时，罗安其并不知道救了小公子和自己的是什么人。他好似溺水之人，在濒死前抓住了一根浮木。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能够活下来。弎派人将他和小公子送到京都，交给一名叫做徐长寿的太医抚养。
    然而他在京都意外见到了以为此生都再见不到的少主。于是他悄悄找到已经成为乐阳王府小世子的少主。没有想到，他的少主竟是翻脸不认人，说他认错了人。
    他一气之下拿了小公子的长命锁作为要挟，“这个少主总该认识吧！”
    他的少主果然变了脸色，像是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坚定了某种决心。
    那日，他的少主终是没有接过长命锁，只看他的眼睛漠然道：“清日与我再无关系，他的下落更无需告诉我。你将长命锁交出去，你也活不了。看你如今模样该是温饱无忧，过得不错，何必自惹麻烦。”
    罗安其压根没有想过，只是短短几月不见，曾经那个虽然有些早熟可也会和自己一起捣鸟窝逃课的少主，竟然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在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他除了冷然的恨，再没有看到任何其他情感。
    在八岁的罗安其眼里，还没有恨。他只是见到了曾经亲人一样的少主，漂泊无根仍旧迷茫的内心重新找到了可以依托的屏障。他赶忙收起长命锁，有些焦急地解释道：“小公子很好！我们被一位仙女一样的夫人救了，她还将我们送来京都，说是……”
    “我不想听。”
    罗安其的话被打断，先前心中一直压下的气恼和愤恨一下子爆发出来，“你如今做了乐阳府的世子就翻脸不认人了吗？！我和小公子再好，又哪里好得过你？锦衣华服，仆从无数！”
    在他的爆发下，他那冷然的少主终于再次开口：“安其……邺城没了……父亲的头被戎王砍下不得全尸！你的父亲也……罗伯伯为了保护我，也被敌军乱箭刺死。我要报仇！我被援军所救，是援军首领乐阳王收养了我。他说会帮助我报仇，只要我做他的儿子。可报仇和你、还有清日没有关系。这种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样残酷的真相，让两个孩子都沉默了。
    罗安其如今想来，那时的少主恐怕也想将自己当作倚靠的吧。所以他的少主在沉默过后才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跟着我，为邺城还有你的父亲报仇。或者保护清日长大成人，你也可以安度一生。罗安其，我给你选择。可一旦选择了，我就绝不许你再反悔。”
    他选择了留在少主身边。
    如今想来，对这些事，弎恐怕都是知晓的。而他能够与少主重逢，恐怕也是他的师傅一手策划。否则偌大的京都，他怎么会在到的第一天就意外见到乐阳府的小世子。
    罗安其回忆，他真正认弎为师傅是在少主被乐阳王齐修送去与戎族联姻之后的事了。
    那是与邺城城破之时一样的场景。
    他的少主视死如归，为了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宁愿送上自己的性命。
    其实，他会选择留在少主身边，最一开始并不是为了报仇。他只是想在少主一双沉静无波的眼里，看到除了仇恨以外的神情。可他没有想到，当他懂得了仇恨为何、情爱又为何，一心想要复仇之时，他的少主竟然放弃了！而那双沉静无波的眼里，也终于有了除却恨以外的，别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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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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