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十三章 七净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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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念一觉睡到天亮,神清气爽打开门时,胸口原本顺畅的气息噎了一下。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八角亭子外的浮主司,而且是一个与之前相比很不一样的浮主司……没有头发了。
头上一根头发也没了。很是,光亮光亮的。
隔壁院子江临伸着懒腰走出来了,他倒是见怪不怪,十分自然地和浮鹤打了招呼,想来是之前已经经受过一番“惊吓”,已然脱敏了。
浮鹤向他俩走过来,神情倒是十分自然,崇念想问,却又怕突兀了。
还是浮鹤先开了口:“小念儿不喜欢我这样子么?”
崇念忽然觉得脖子好像抻着了,直愣愣看着浮鹤,目光飘到他的头顶上去,又再飘回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浮鹤:“可是小念儿你上次不是说那个很帅吗?”
崇念:“我……什么时候说过?”
“那天你的表情说啦,”浮鹤浅笑起来,“觉得那位无觉住持很帅的样子。”
崇念愣了一下,点头。
浮鹤离开之后,江临靠过来附在崇念耳边,小声说:“主司这其实是和廉贞星君打赌输了。”
“他们,赌什么?”
“赌东殿前边那棵桐树,这个月最早的落叶,是单片落下来,还是两片一起落下来。主司赌的两片一起。”
“赌注,是什么?”
江临指了一下自己头顶,“头发。”
“……浮主司提的么?”
这个赌真的有点奇怪有点无聊。
“非也非也,”江临摇头,“这主意是廉贞星君提的。”
“为什么廉贞星君让主司……剃个光头?”
“不知道哎,可能他一直觉着主司很好看来着,大概是想借一下主司的头发装一下美男……”江临道,咂了咂舌,“哎,这老头子居然还有这恶趣味。”
崇念问:“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江临:“我听主司自己说的。”
“啊?他跟你说的?”
“不是,我不小心听到的。”江临反手一指院墙那一边,“我当时在院门外边正想敲门,听着里边有声就等了一会儿。”
听来听去,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崇念心想,大概是神仙任性,问不了为什么。
崇念反身想回屋子里再去泡个澡,被江临拉住了。
他问:“怎么?”
江临咧嘴笑露一口皓齿:“又是我们俩搭档,有任务。”
崇念看他这表情就总觉得背后有坑等着他跳。
他问:“真是我俩一起的任务。”
江临笑得更加灿烂生辉,“好小念,你就陪我一下呗。”
崇念扭过头去有点儿不想看他,问:“原因?”
江临立即老实道:“这次的任务对象,是我哥那边的掌事。”
“司刑司的掌事?”崇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们转鹭司引的是穿越之人的魂,司刑司掌事又是哪位大仙,这么时髦也跑人间去玩儿起了穿越?
“是。”江临点头,又道:“哎呀,这么说也不对,但我们下界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定能碰见那位掌事。”
崇念刚一点头,江临就拉着他往外跑了。
到了司刑司,崇念才明白过来江临为什么拉着他火急火燎的这么赶:只因此时司刑司主司江楼有事在外未归。
他们来司刑司了解情况,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刑堂主簿。其实就算江楼在,这事儿也未必由江楼亲自过问,不过崇念知道江临大概是连他哥面儿都不想见一下。
主簿须发皆白,笑容温和,很是慈眉善目,唯一不足的就是,他走路和说话都慢,尤其在江临急着了解完情况就赶快下界去的情况下,慢得人几乎要火烧屁股了。
好容易挨到情况说明完毕,江临拉着崇念冲出司刑司,乘着风下界去了。
才落在半空中,崇念就发觉情况有点儿不对,向下一看,满眼的红纱软帐,还有,内什么的呻吟声。
崇念停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好么,那帐子里的两个重叠人影颠来倒去的,真是好不快活。他们到下界来怎么总赶上这么些好时候?
再抬眼一看,江临倒是一点不在意,一脸轻松地落在木地板上,接着向半敞的窗户走去。
崇念立即跟上,跟着江临穿窗而过的瞬间,他被窗户后边闪出来的一双黑色小圆眼给吓了一跳,那是挂在屋檐下的鸟笼里的一只黄毛鹦鹉。
崇念和黄毛鹦鹉对上了视线,黄毛鹦鹉歪着脖子瞅他,圆乎乎的眼,眼神呆滞。
边上江临抬手去戳黄毛鹦鹉,手指才挨到鸟笼,黄毛鹦鹉就扭头瞪了过去。这还是一只能看到他们的鹦鹉。
江临嘿嘿一笑:“就是它了。”
崇念盯着那黄毛鹦鹉,心想,终于见着了一个,穿越成不是人的。
崇念打量了一会儿鹦鹉,转头问江临:“他在附近吗?”
“你说那位司刑司掌事啊,”江临向四周望了一圈,“感应不出。估计是藏在附近哪儿了。”
“那他……”
“放心吧,他既是司刑司的掌事,对天规天条想来懂得比我们透彻。”江临说道,“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来谋杀这小鹦鹉的。”
在说到谋杀两字,崇念莫名觉得自己后脖子吹过一阵凉风。
结合在司刑司听到的,和一路上江临所说的八卦,崇念知道这位不知藏在附近哪处的司刑司掌事子劳是个十足的痴情种子。眼前这穿越成黄毛鹦鹉的不是子劳,而是子劳所爱之人。这位子劳虽为神仙,却长时间逗留在人间,追随他心爱之人的每一世。
崇念没想明白为何江楼会放任自己的部下这样长期玩忽职守,没想到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一面。难道是因为他自己内在其实也是个痴情种子么?
窗户里边有了变动。颠鸾倒凤的两个人从床榻上起来了,搭着件薄衫的男子走到了窗前,“哐”一声猛推开了窗。
黄毛鹦鹉受惊,在鸟笼中蹦跶叫唤了几声。
男子深锁眉头,眼里竟涌起怒火,恶狠狠瞪着黄毛鹦鹉,对不着一缕扭着腰肢走到身后的女人道:“不是说了,院内不得有其他人么?”
女人媚笑着从身后抱住男子,道:“这只是只畜生,你置什么气?”
“畜生?”男子冷笑了一声,冷冰冰的语调却显得怒气更胜。
女人变了一下脸色,道:“那你说罢,想怎么做?”
男子转回身,冷冷笑着,一手揽过黏进自己怀里的女人,另一手捏着女人的下巴,道:“你说呢?”
女人笑得妩媚,“拔了它的毛,然后煮了它?”
半个小时后,黄毛鹦鹉就被拎到了后厨煮沸的一锅热水边上。
崇念和江临在旁站着。崇念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他很想转过身去,很想离开。
男子和女人还在他们的红纱软帐中逍遥,动手的是这里的厨子。
厨子一剪子下去要割喉的刹那,他们周边的光景忽然变了,空气中泛着一层珍珠白的微光,厨子的动作止住了,周边的一切都止住了,黄毛鹦鹉歪着脖子瞪着双眼僵在厨子的手上。
江临低呼了一声,崇念回过头,终于见到了子劳本人,一个身着月白衣裳的俊美男子,男子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有些忧伤。
子劳压根没工夫去理他俩人,而是径直走到了灶台边上,伸手从厨子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黄毛鹦鹉,动作十分的温柔。
子劳将黄毛鹦鹉捧在怀中,下一刹,周边变为了鸟语花香的树林,一条小溪在旁蜿蜒而过,水声淙淙,阳光正好。
黄毛鹦鹉扑扇了两下翅膀,接着从子劳的怀中飞了出来,在林间展翅飞舞。
崇念不知眼前这景象到底是移动了别处,还是怎么了,正想走上前去问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黄毛鹦鹉的子劳,刚要踏出去一步,忽然整个视界剧烈扭曲起来,不止是视界,他的身体也跟着好像要被各个方向的强大力道所撕扯。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忽然身后有一股力量将他往后拉,一刹像是从万里深的海底直接被提到了海面上,窒闷的胸腔猛地灌进一口空气,疼得几乎要炸裂。
他弯腰咳了半天,直起身子,看清了拉自己出来的是谁,不是江临,而是他哥,司刑司主司江楼。
江临早已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他的身后。
江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正要开口,忽然身边凭空又多了一人,他们的主司,浮鹤。
浮鹤一现身,便一脸关切地问崇念:“小念儿,你还好么?”
崇念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控制自己的视线不移到浮主司那光滑可鉴的头顶上去。
江楼看到浮鹤的光头,不对,是光头的浮鹤的时候,一时间表情也有些怪异。
浮鹤倒是一贯的那样温和浅笑,向江楼看了一眼,道:“剔了这三千烦恼丝,不好么?”
江楼张了张口,但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浮鹤这时伸手指了一下距离他们不远正痴痴地跟在黄毛鹦鹉后边走着的子劳,对崇念道:“这是子劳的幻术,近一步不可。你要是陷进去了,可不好。”
说罢,浮鹤又对江楼道:“江楼,这一次多谢你了。”
江楼冷冷看了崇念一眼,又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以你之力,想要救那小子,强行破阵即可。”
浮鹤微眯着眼笑得更是温和,“子劳是司刑司之人,我可不敢得罪司刑司。”
江楼:“……不至于。”
改为躲到浮鹤身后的江临这时露了半个脑袋出来,小声说了一句:“身为司刑司主司,却劝他人坏司刑司规矩。哥哎,真有你的。”
江楼懒懒地瞪他一眼,再不作理会。
幻术终了,子劳手捧着安详闭了眼的黄毛鹦鹉,走到了他们面前。魂缓缓飘出黄毛鹦鹉还温热着的身体,又缓缓飘入了江临的转鹭灯。
子劳对他们行了一礼,就在子劳弯腰鞠躬的时候,崇念瞥见他的衣襟下边,隐隐露出一小块疤痕。黄毛鹦鹉在子劳怀中扑腾的时候,将他的衣襟弄歪了,显然这会儿的子劳也没什么心思去整衣冠。
这一小块疤痕,崇念眼瞅着,似乎和自己胸前心脏位置的那一块,有些相似。
子劳没多说什么,转身也跟着江临的转鹭灯,接着追随他的心爱之人去了。
崇念本也想跟着走,毕竟留下在江楼和浮鹤之间,挺尴尬的。但见浮鹤温和浅笑着看着自己,他又挪不动脚步了。
在回天界的路上,浮鹤道:“天界并未对跨越天人两界的恋情有所限制。毕竟人寿极短。但若有所行动扰了天道循环,则惩处甚严。”
“每一转世,他必追随么?”崇念问,“但……若是看到心爱之人发生了危险,怎么办?”
“天道无情,不容枉法。否则将引发浩劫,后果无法预测。然命格不可更改,但也非无一事可做。”浮鹤说道,“就像刚才那样。他只是在心爱之人死时施展了幻术,掩去了痛苦。”
崇念还想问,那若命中注定,死时经历极度的痛苦,会有厉鬼之变,那子劳这么做,还算是不改变命格么。不过话到了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
走在浮鹤另一侧的江楼这时开口:“崇念,你一会儿随我去一趟转鹭司。”
崇念愣了一下,转头望向浮鹤,浮鹤向他回报以一个温和的浅笑,对他道:“我陪你去。”
崇念问:“请问是去做什么?”
江楼声音又冷了八度:“取一瓶七净池的水,给子劳送去。”
“是。”崇念答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请问七净池是?”
那边江楼冷冷地答:“你到了便知。”
崇念噎了一下,再无话。
一路上只浮鹤偶尔与崇念说上几句闲话,待到了司刑司,穿过数道长廊,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仙草茂盛的宽广院落,仙草包围的正中,是一处白玉石壁所围绕的池子。
池水澄澈,却深不见底,崇念往池子里看了半晌,一点活物的迹象也无,似乎没有鱼,也并未生养水草。
他们走到七净池边,江楼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琉璃瓶,另一手手指轻点,便有一股清水从池中飞扬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入琉璃瓶中。
过了好一会儿,还在继续,不知是要往瓶子中装下多少水。
崇念又低头去看水面,微泛波纹的水面,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亲切,他蹲下身去,正想伸手去碰那池水,没想手腕一下被浮鹤牢牢抓住了。
浮鹤道:“这水碰不得。”
“……为何?”崇念跟着站起身,回头又望了一眼波澜静谧的水面。
“除非心中一丝欲望也无,才碰得这七净池水。”浮鹤道,“便是玉皇大帝,也是不敢碰的。”
崇念看了一眼池水,又看一眼还在不断屯水的琉璃瓶子,问:“那这水是要做什么?”
“以池水浸身,作为警示束缚,”江楼冷冰冰开口道,“以他的痴情,不至于将对方的命格导向毁灭。”
“你不喜他的痴情么?”浮鹤浅笑着问江楼。
江楼轻蹙了一下眉,未说话。
崇念心里嘀咕,浮主司这句话问得,要说痴情,江楼对浮主司那可不也是痴情得很么。
崇念自觉气氛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问:“佛说六根清净,这七净池的七净又是怎么说?”
浮鹤道:“得问天帝了,从上古初始,这池子便叫这个名字。”说罢,隔了数秒,又道:“其实万年前,天界曾有神提议,天界神仙必须是无情无欲。不过,将本就诞生于虚无之中的尽数抹杀去了,又与最初的虚无有何区别?”
说这句话时,浮鹤的目光一直在那琉璃瓶子上,崇念听起来,似乎是在不满江楼的做法。
或许见仁见智罢,江楼这么做,也是对子劳的一种保护。
从司刑司出来,便是崇念独自下界去寻江临和那位子劳了。装了不知多少七净池水的琉璃瓶子,握在手中,却轻得出奇。
到下界时,是在一间医院内。穿越在那边还是黄毛鹦鹉的,到了这边,则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正闭眼睡着,脸色很是虚弱苍白。
子劳站在病床边,江临在窗边上坐着。
子劳接过琉璃瓶子,道了一声多谢,又转回头去接着注视他的心爱之人。子劳的目光一直都在那孩子的身上,温柔缱绻。虽人却不知。大概已数不清是几世的温柔了,崇念也不知他们最初的情起是因何缘故。
痴情如此,甘受七净池水浸身,他胸前的疤痕,大约也是因此而来。伤好愈合,便要再浸一次。
崇念感慨了一番,而他自己胸前的伤口,并没有一点点要愈合的迹象,大约便不是七净池水所致了,他还得另想他法去求证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