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临第一次见到原九宸是在黎川城南的小茶馆，正午最热的光景，阳光烤得人身上几乎脱了皮，偏偏茶馆里还是人挤人，挤个水泄不通。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离奇的故事。
    “传奇的结局往往塑造成跌宕起伏后的波澜不惊，故事的终章逃不出相守相亲，而后百年之后，同归一室……”五大三粗的说书人不断地吞着口水，却还试图用文字把自己粉饰成温文尔雅的书生样，“正所谓——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然后呢？”六七岁的孩子偏偏要纠结出个一清二楚的结局，“我是说最后的最后，在一起之后又怎么样了？”
    一旁茶炉上烧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腾而起的水汽氤氲得视线都是一片模糊。曲临喝干了茶碗里最后一口凉茶，喉咙里还是干得发紧。
    “最后？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继而黄土一抔，魂归极乐。”身侧的公子无意间听到了小孩子的问话，边学着曲临的样子抿了口茶，边摇着纸扇给故事编出了一个简短的后续。随即侧头看向曲临，“你说呢？”
    还未等曲临答话，前方说书人又开始了新的故事：“话说那药王谷谷主公孙昂是个活人不医、死人不救的老家伙，空有一身高超医术却从不曾兼济苍生，膝下一女公孙如是虽为人善良去不曾得他真传……”
    曲临的脸色沉了沉，按了几枚铜板在木桌上，起身离开了茶馆。
    毒辣的阳光直射在皮肤上，不一会儿便让人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
    “药王谷谷主不肯救人，谷里不还有你吗？”一把古旧的油纸伞突然出现在头顶，遮住了大片恼人的阳光，“素闻药王谷弟子医术精湛，在下原九宸，特来求医。”
    曲临循着声源看去，一袭白裳的男子正微眯着双眼笑着看向自己。
    城外药王谷古木参天，谷内四季如春，入口处溪水潺潺蜿蜒而入谷内最深处。一身绿衣的少女蹲在溪边收集着草叶，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视线直接越过曲临落在原九宸身上：“客人还是病人？”
    曲临：“客人。”
    原九宸：“病人。”
    异口同声。
    曲临：“……”
    绿衣女子莞尔：“敢问公子得了什么病？”
    “相思病。”
    “此病无药可医。”女子抱起地上的竹筐，遗憾地眨了眨眼。
    “自然有人可解相思之苦。”原九宸竟一点也不见外，跟着女子进了药王谷。
    傍晚时分，曲临蹲在药炉边熬着药，淡黄色的布衣被炉火映得殷红。原九宸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躺在几步之外的古木之下，在一片阴凉里蜷缩着身子打着盹。
    乌金西坠，继而新月如钩。原九宸再睁开双眼四周已是万籁俱寂，曲临早就不见了踪影。
    风骤起，花叶纷飞，吹灭了药炉里未灭的几星火光。
    “真是的，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女人嗔怪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原九宸侧头向树梢看去，秋海棠似的美人映入眼帘。
    “走到哪里还不都是能被你找到。”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女人指尖缠着发丝，身子歪歪扭扭地靠着树干，修长的双腿随着风随意地荡着，“你相信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郎中能帮你渡过天劫？”
    “我不相信他，但我相信自己。”此刻的原九宸是还未得道的半灵体，却拥有如同其他灵体一样预见未来的灵力，只是由于自身修为有限，所能预见的事情也因此受限，但迄今为止，被他看见的未来都分毫不差地发生了。而曲临，就是在他看见的未来里，那个在三年之后可以帮他渡过天劫的人。
    女人静默片刻，又玩起了自己削葱根似的手指：“既然看得见未来，直接预测一下怎样才能让他为你挡劫不就好了，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里陪着个凡人浪费时间。”
    “那会耗费我太多的灵力，我只想知道结果，至于过程如何我根本不在乎。”
    “这里还真是双修的好地方。”女人突然换了话题，从树梢一跃而下，长长的发丝拂过原九宸的脸颊。
    “你最好不要坏我的事。”原九宸半眯的双眼忽而挑开，冷彻的眸光一闪而过，继而又闭上双眼，不再理会身边的人。
    “我怎么舍得？”女人咯咯地笑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曲临带我去采药！”盛夏的阳光早早就把世界挑染成一片金黄，曲临刚刚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眨眼就被迎面扑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踏出房门的身体又被直接撞回到门内。
    “你怎么还在这里？”曲临眨了眨眼，把呼在身前的人扒了下来，“公子你又不曾得病……”
    “谁说我没病！”原九宸立刻瞪大了双眼，深棕色的大眼睛眨得极其无辜，表情也无比严肃，“小曲临，其实，我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不信你给我号脉，我没有脉象的。”说着又抓起曲临的手搭在自己腕上，“我是不是要死了所以才没有脉搏？”
    曲临眉心轻蹙，双唇微启，只是还没说出话，原九宸又嚷嚷道：“而且，我还有相思病！相思病人需要按时出门放风，不然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我会抑郁，我一抑郁就想自杀！”
    “原公子……”
    “而且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抑郁了。”原九宸又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只是想在死前见见各处的美景，这样就死而无憾了……”
    “……”曲临身为医者，人之将尽时的众生百态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但是像原九宸这样动不动就把“死啊，活啊”挂在嘴边，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的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加上原九宸这种生命迹象旺盛却毫无脉象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作为医者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曲临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吧。”
    阳光晃得刺眼，原九宸便一直举着油纸伞追在曲临身后，把人当成珍宝一样宝贝着，生怕太阳把曲临晒化了一样。
    不过是在黎川城的小茶馆里见过一面，萍水相逢对方居然一路跟着自己跑来了药王谷，明明可以在谷内修养，却偏偏盯着毒辣的日头跑出来陪自己采药，从头到尾地举着那柄古旧的伞，也不嫌手酸？
    如此的殷切，淡然如曲临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曲临弯身在溪边挖着甘草，余光里，明明澄澈见底的溪水突然流过几抹殷红，血色渐渐覆盖水面。
    “我去上游看看！”曲临起身连竹筐都忘了背就跑了出去。
    衣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的女子横躺在溪边，半个身子浸在微凉的溪水里，身上到处都是血迹，身侧的草叶上都染满了鲜红。
    “姑娘！”曲临费力地把人翻了过来托在怀里。
    原九宸站在一边探了探头，在看到女人被血污遮着有些模糊不清的脸时，目光一冷，鄙夷地撇了撇嘴。
    曲临干净利落地擦净了女子脸上的血渍，又小心翼翼地给她喂了些水。
    女子眼皮微动，良久睁开的眼睛，却只是虚弱地眯着：“有野兽……咬我……”
    “带她回去吧。”曲临扶着女子站了起来。
    “我背她。”原九宸上前一步，把怀里的竹筐扔给曲临，不由分说地把女子从曲临身前扯了过来，有些粗鲁地把人甩到背上，“你在前面带路。”
    “小心点。”
    “呵，也就那个呆子才会相信你的话。”见曲临走远，原九宸稍稍侧过头，对着背上的女人耳语道，“野兽咬你？它们怎么没吃了你？”
    女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浅笑：“它们吃了我谁陪你双修？”
    “我说过，别坏了我的好事。”原九宸的眸色瞬间如刀剑出鞘般凌厉，直扫上女人的脸颊。
    “你把人看得那么好，宝贝似的手心里捧着，我有机会坏你的好事？”女人口气里还带着些许醋意。
    “他必须给我好好活到天劫那一天。”
    女人伏在原九宸背上的身子颤了颤，声音更低了：“原家哥哥风流成性，就怕到时候爱上了那个傻小子，不舍得让人帮你去挡劫……”
    “我只爱自己的命。”原九宸冷哼，“他不死，我就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