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起西林之章
    梦之初醒，正是黄昏时刻。
    初冬的寒风肆无忌惮地通过西边的旷野来到树林的边缘。地上的碎叶和泥土被卷起来狠狠地摔到脸上，落入脖子，让人不得已站起来蹦跶几下。一丛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子还泛着暗红的赤叶棘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天边的落日正无精打采地奉献出最后一丝光芒。
    黑夜即将降临。
    我垂头拍拍身上的泥土，把视线转向村头的大路。每天这个时候，汉娜大娘就会拿着大铁勺站在村头一边敲着手里盛满浓汤的大桶一边用她那可以媲美日光祭开场号角的嗓门大声呼唤：“开饭咯——外出的皮雀们——该回家——咯！”
    然后我会穿过树林来到另一头的大路，在那里搭上一辆归家的牛车，装作疲惫的样子，把自己摔进车上的草堆里……
    “今天没有病人？”坐在前面驾车的黑发少年头也不回地问。
    惬意地呼吸着新鲜的青草味儿，口里不满地说，“我说你小子，对大人说话就不能客气点？”臭小子，连敬语都不会说。
    少年沉默着没有接话，牛车却是慢慢地停了下来。
    “这么快就到……”慵懒地撑起上半身，却在下一刻一骨碌滚下车来。
    西边，刚才还留有一丝光线的落日正在被一片黑云吞噬。黑云的速度很快，它们一边吞噬一边向这边蠕动。在它们下方，有数个黑影在快速移动。
    风起，带来不祥的气息。
    那种不祥的气息毫不停滞地穿过旷野，滚滚向村庄而去。
    还未到变声期的清澈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看到了黑色的阴影，是‘亡者’？”
    “是的。”手握了握紧又松开，“是黑巫鬼。”
    身边少年虽然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带上几分跃跃欲试。
    我欲伸手阻拦，对方的身手却比我灵活几倍，腰间割草的镰刀已经拔出，虽短却磨得极薄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光之弧线，少年便头也不回地往黑影的方向而去。
    村口的大钟已然响起，不多时村民们就会集结起来，在那之前，得尽量拖延时间!
    拔出腰间平日作为装饰的短剑，冰冷的触感让我迅速冷静下来。
    或许，这对于少年而言是一次很好的锻炼也不一定。
    我渐渐地放宽心。
    少年的动作很快，下手也不含糊。即使天已经黑得快要看不清周围的事物，那昏暗视野中雪亮的刀光却异常清晰。
    耳边一声凌厉的嘶吼，我身形往下一矮，双手握紧短剑向侧边用力削去，从手腕传来迟钝的割肉感，周围一股腥气霎时弥漫开来。
    “杰洛，对不起，爹爹其实没打算出手……”我不由向那听到惨叫掉过头狠狠瞪着我的少年道歉。
    血腥刺激了周围的黑巫鬼，这些邪物似乎并非活物，且没有自己的思想。最可怕的是，它们受伤没有痛感。所以要压制黑巫鬼就必须砍掉它们的脑袋。不过那之前先要保住自己的脑袋不是？
    想像一下那泛着死气的黑灰色爪子在皮肤上抓一把的感觉，我越发觉得生命可贵需要珍惜了。
    和我这挂名的爹爹比起来杰洛要冷静许多，他一边挥舞着镰刀收割黑巫鬼们的躯干和头部，一边向我这边靠近。
    杰洛啊，你可真让爹爹大开眼界！
    我自顾地微笑起来。
    身边又绽开一蓬黑血。
    “发什么呆？”杰洛退到身边，些许气息不稳，唔，和怒气冲冲。
    我会告诉你我欣赏我儿的英姿入迷忘了身边这些可憎可怕的家伙了么？
    “还有几只，剩下的去村里了，我们要快！”真是瞎担心的孩子，你以为铁匠铺的约克大叔和青年团的那些家伙们是干什么吃的？剩下的黑巫鬼给村里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伙还不够塞牙缝呢！
    我好整以暇地动了动手腕，甩去剑上的黑血，归剑入鞘：“杰洛，后面就靠你咯~”
    杰洛的眼瞳蓦然扩大几倍：“那你呢？”臭小子，都跟你说了要用敬语啊！
    我把露在外面的手腕给他看：“爹爹刚才用力过度，手腕上的伤又犯痛了……”
    抬脚踹开一只黑巫鬼，杰洛还是之前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你怎么那么笨！拜托你不要站这里帮倒忙！”
    哎，哪有小孩这样说自家爹爹的？
    看我又发起愣来，杰洛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往我这边走了两步，刀光闪过，又不知断了几根爪子。
    “我……”我讪讪地正要开口，另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
    “你们……是什么……人……”
    杰洛小心地伸出一只手臂护我在身后，同时两眼警觉地盯住前方。
    风刮过旷野，荆棘们发出猎猎的颤抖，在昏黑的夜幕下，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立起来。
    在它被挖去眼瞳而深陷的眼眶下是突出的嘴，像狼一般尖利的犬齿陷进肉里发出渗人的白光，猩红的舌头伸出老长，时不时舔一舔上面淌下的液体，它的身体有一种腐尸的臭味，好像是狼与人类联姻生出的怪物，它发出的声音嘶哑又刺耳——
    “你们……不是……普……通……人……”
    原本深陷的眼底突然闪过一丝红光，那怪物似乎有了人性，竟直直地向这边看过来。
    看样子，我们的存在被黑巫鬼背后的操纵者发现了。
    他在通过黑巫鬼向我们传话！
    我轻轻地捅了捅杰洛的后背，“速战速决。”
    “这还用你说——”
    正要埋怨杰洛过于自信，身后的空气一滞，我抱着他的腰就地一滚，空中一道黑影带着恶臭将我们原本站立的地方扒拉出几道深深的爪痕。
    操纵者就在附近。
    不然这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死物不会想到偷袭。
    如果不能找到那个操纵者，恐怕今晚我们也会变成这样令人生厌的可怕怪物！
    杰洛反手抱住我又在荒地上滚了几滚，避开对面那只黑巫鬼后续攻击的同时挥动手里的刀。那只负责攻击的黑巫鬼本就失去了一只手臂，现在另一只手臂也没了。
    “如果两只手不够，那接下来就是两只脚，然后是头……”杰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似乎动了真火。
    我看了看那只负责诱导的黑巫鬼，又看看这只残废的，以及另一只谨慎地慢慢接近我们的黑巫鬼，一、二、三，只有三只。
    只是这个身体……似乎真的只能帮倒忙。
    “我负责引开它们，你找出操纵者。”带着命令的口吻，杰洛对我说。
    臭小子，叫声爹爹要死啊！
    我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爹爹年纪大了，不管是体力还是脑力活都要命啊~~
    可杰洛完全不吃这套，他把我往后一推，我后退几步正好躲入身后的树林，重重树影立刻遮掩住我的身形，我微微晃动身躯，让自己与树影更好地结合在一起。
    这下子黑巫鬼们的目标就只剩下杰洛一人。
    带头的那只黑巫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另外两只黑巫鬼一左一右向杰洛发起进攻！
    我的乖乖！那爪子在身上只要挠一下都不得了喔！
    刀光闪过，两只黑巫鬼身上各绽开几蓬黑血，却是没倒。
    一道暗光闪过眼底，那只负责指挥的黑巫鬼嘶哑着又开了口，“人类……你……没有能力……与我们……抗衡……要不要……加入……我们……”
    “不要，你们太臭！”杰洛很是干脆地拒绝。
    不愧是我儿子，拒绝得有魄力！
    冰冷的黑夜里，五官因为这寒意显得特别敏锐。我能够清楚地辨别出细碎且不稳定的呼吸声，杰洛他……
    想到之前他就有些气息不稳，我不由地皱了皱眉，那小子……不会……受伤了吧？
    果然速战速决是必须的。
    但要找出操纵者又谈何容易！
    不管是光明阵营也好还是黑暗阵营，作为操纵者最基本的常识就是隐藏自己的身形——正如我借助夜晚树林的阴影一样。
    那名操纵者会不会也隐藏在这片树林中呢？
    我很快否认了这个推测。要操纵黑巫鬼攻击杰洛，对方必须能够完全掌握局势，在树林里是断不可能做到的。
    那么……我把视线从杰洛的背影转到第一只黑巫鬼身上，第二只……会说话的那只……假如我是操纵者，我要打倒对面这名少年……又要保护自己不被发现……
    视线在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发起进攻的黑巫鬼与纤细的少年之间逡巡。操纵者依靠黑巫鬼的视野进行操纵，所以必不会离这片战场太远。
    要进行简单的围攻，假如我是那名操纵者，便会选择……
    说来那名躲在暗处的操纵者真是不幸呐！我曾经的老师之一，可是“亡者”之中的赫赫有名的强者！——虽然我并不承认他就是了。
    负责指挥的黑巫鬼喉咙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似乎打算联合其他两只受伤的黑巫鬼进行最后一击——
    要快！
    我飞快地穿过黑黢黢的树林，踢开挡路的石块，砍断缠绵的荆棘，借助黑暗的掩护绕到后方。
    如果我的想法没错，三只黑巫鬼视野重合的那片地域的延长线上必然有能够隐藏身形的地方！
    多亏这些年来兼职给村里放羊的功劳，这片旷野上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得很，更何况眼前看起来就很突兀的这块岩石！
    握紧手里的剑柄，我屏住呼吸，猛然腾身而起！
    手里的剑狠狠地刺入黑暗中的岩石后方！
    “喀嚓！”
    剑刺入的位置是肋骨。
    我冷冷一哼，没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再次将剑刺向另一个位置——心脏。
    这次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操纵黑巫鬼的机会！
    让你的灵魂在黑暗中挣扎吧！亡者！
    至于剩下的几只黑巫鬼，想必打倒几只失去操纵者的傀儡应是轻而易举，杰洛可是很强的。
    我抬头看向前方，微微勾起嘴角。
    旷野的打斗已经停止，邪恶的气息逐渐散去，属于西林的风又开始在林间悠然地呼啸。我舔了舔嘴唇，然后向赶过来的那道凌乱的气息露出慵懒的笑容。
    臭小子虽然几分狼狈，但看起来还算没事。也不知他的伤口在哪里……
    “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脱力了。”眼神在我身上扫了扫，杰洛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的话，随即眉头皱起。
    我这才发现自己虽然还能握剑，双手却早已颤抖不已。
    “无论如何，我们都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