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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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当今天子娶吏部尚书之女柳如絮为妃,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说起这桩婚事,有人羡慕柳如絮嫁入皇家,从此荣华富贵,一生无忧,也有人感叹一个如花女子却嫁了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终是意难平。当然,后者也只敢腹诽几句,真要是拿到面上来谈,早就被治了不敬之罪。
总而言之,皇帝大婚,必然是好事啊,好事!皇宫之中,张灯结彩,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即使夜色渐深,亦不见有停歇之意。然而,在这一片热闹之景中,却有一处安静得有些过分。
——太后居处慈宁宫。
当今太后闺名公羊采萍,十五岁采选入宫,十六岁生子,同年封后,荣宠之盛,后宫无人能及。然,其子夜明于五岁早夭,之后再无所出。惠帝怜之,将德妃之子夜立交其抚养。后,夜立登基为帝,公羊采萍被尊为太后,迄今二十五年矣。夜立性温,好书画,不善权谋,公羊采萍趁机独揽大权,把持朝政,公羊一族由此而兴。当时有谚云:“苦饥寒,逐金丸。”说的便是公羊子弟公羊镜。“公羊镜好弹,常以金为丸,所失者日有十馀。京师为之语曰:苦饥寒,逐金丸。京师儿童每闻镜出弹,辄随之,望丸之所落,辄拾焉”。骄奢淫逸之景,可见一斑。朝廷之中亦有正义之士,看不惯公羊家的行为,愤而上书,却都被公羊族人血腥处置,渐渐地,众人便都是敢怒不敢言。及至今日,公羊一族盘根错节,已牢牢把住大湮朝每个重要关口,成为大湮朝真正的主人。而太后公羊采萍无疑便是这最大的王!
如今,她已年届六十,却几乎不见老态。慈宁宫里,但见一女子卧于榻上,锦衣华服,鬓发半偏,雍容之态毕现。已是月上中天,夜风送来阵阵乐声,抑扬顿挫的音符里浸润着夏夜独有的温柔,仿佛一个瑰丽的美梦,让人但愿沉醉不复醒。公羊采萍就在这美好的夜里想起曾经的自己。
大红花轿,凤冠霞帔,鸳鸯锦被。十五岁的自己也是这样被迎入皇宫,带着几分忐忑和几许羞涩。那时的她还不过是一个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乖巧少女,只敢偷偷地看着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想象着未来夫君的模样,然后憧憬着锦瑟和鸣的美好生活。最初的时候,当红盖头被挑落,她看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脏忽然就似被什么击中。
今夕何夕,得见君子。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遇见了良人,从此夫妻恩爱,幸福美满。然而,一切皆是梦幻泡影。儿子早夭,丈夫移情,众人都道她三千宠爱于一身,却不知那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人设下的障眼法。真是再俗套不过的剧情,他不爱她,所以给她无上荣宠,让她站在最高点承受明枪暗箭。皇宫,自古以来,便是没有硝烟的战场。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为爱不择手段的失宠女子,她孤身一人,九死一生,将自己练就铜墙铁壁、无血无泪,硬是将原本籍籍无名的公羊一族提升至如今的地位。
她恨,她怨,她怎能甘心?!她的爱情,她的儿子全部因为一个男人而葬送,她的青春,她的希望全部被皇室的勾心斗角所掩埋,她得到的不过是冰冷的权力,以及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呵,谁不曾天真年少,却终是抵不过岁月蹉跎,人心凉薄。夜文礼,当年你如此待我,可会想到,夜氏如今之落魄!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夜文礼,都是拜你所赐!她恨恨地想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一把摘下头上的金钗狠狠地摔了出去,瞬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阿姐这是怎么了?”一把略显苍老的嗓音突然响起,“可是有什么人惹你不高兴了?”
“弟弟。你来了。”公羊采萍抬头,见来人是弟弟公羊骞,便整了整衣裳坐了起来,“不过是想到一些旧事。那件事可办好了?”
“跑了。”公羊骞叹气。
“跑了?!”公羊采萍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是,不过阿姐放心,我们的人刺中了他的腹部,那刀上抹了千机,他就算跑了也是必死无疑。”公羊骞笑道,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千机难治,并不是无法可治。没看到尸体,我还是不放心。”公羊采萍却不像公羊骞那般乐观,谨慎道,“你还是得派人去查查,眼见方为实。”
“我知道了。”公羊骞点头。
“真没想到,我谋划如此之久,居然还是看走了眼。”公羊采萍感慨,“那小子装傻卖痴,整日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以前看轻了他,还以为能扶植他做我们的傀儡。如今想要除掉他,却是难了。夜文礼,你们夜家总算也出了个人物。”
公羊骞一直知道公羊采萍心中是有恨的,但是每听一次她提起先帝名讳时那愤恨的语气,他都隐隐地觉得悲哀。他的姐姐,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给了那个人。最初,她为爱情而活,可是,爱情是假的。后来,她为孩子而活,可是,孩子离开了。最后,她只剩下了权势,于是,她又为家族而活。她这一辈子,一直在为别人而活,却没有真正快活的时候。他的姐姐,其实才是最辛苦的那个人。公羊骞略微低下头,借势掩去眼角的滚烫,说道:“阿姐早点休息吧,夜翛的事情就交给我,任何阻挠公羊家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我知道了。你也早点歇了吧。”公羊采萍拂了拂鬓发,笑笑,“年纪大了,确实有些累了。”
“阿姐……”公羊骞还想说什么,却被公羊采萍摇手制止。
“别人会说什么长命百岁、寿与天齐来恭维我,我们姐弟之间还需要这样吗?人啊,总是会老的。我活了那么久,也已经满足了。阿骞,只要能为公羊家除掉夜翛,我便了无遗憾了。这大概也是我能为公羊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阿姐!”听到公羊采萍略带颓丧气息的这样一番话,公羊骞隐隐地感到些许不妥,他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却在听到公羊采萍下一番话时,顿了下来。
“阿骞,没有人能一直随心所欲,即使站在最高处也是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风,既可以是‘逆风’,也可以是‘顺风’。”
离开的时候,公羊骞又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但见公羊采萍倚窗远眺,那背影,竟是如此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