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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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梅雨季。
从窗口望出去,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地平线上,给人风雨欲来的感觉。逼仄的弄堂里,小孩子仍旧不知疲倦的打闹着,伴随着邻家大婶中气十足的召唤以及小狗的嚎叫声。倒也给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添了几分生气。
尹子衿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耳朵却又不由自主地收录了门外父母激烈的争吵声。
“赌、赌、赌。就知道赌钱。你赌出什么名堂来了,一年才赚了几个钱,都被你赌光了。子衿的医药费还要不要?家里的开支你知不知道?这个家还要不要过下去了?!”母亲的声音渐高,接近歇斯底里。
“我花我的钱,哪轮得到你管!不是还有你在赚钱嘛,再说子衿也都大三了,我养她那么大,也够了。就她那病,能治得好吗?”那是继父的声音,“上次要不是没钱,我早就在最后一盘翻本了。”
“翻本,翻本,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结果还不是越输越凶。”
……
几乎是每天,尹子衿都能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母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就改嫁给了继父,自她懂事起,他们似乎就一直在争吵。而在她被检查出心脏病后,这场“战争”达到了顶峰。
要是,能消失,该有多好!
噼里啪啦,外面传来摔盘子的声音。突然间,她难以忍受这平日里已习以为常的声音。偷偷地打开门,尹子衿没有带伞就走了出去。
沿着这条弄堂往外走,左转,穿过马路,走上一千米左右,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尹子衿便会走到海边坐一坐,放空自己,单纯地看着远方。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密密麻麻的,淋了她一身,她却浑然不知似的,仍旧迈着闲适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着她的圣地走着。可是这一次,却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一样,身上冷意渐浓,大海却不知在何处……
尹子衿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雨丝随着初春的凉风潜入房中,难怪会觉得冷,也难怪又会做起这样的梦来。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空阴沉沉得像是梦里的场景,确切地说是她前世最后一日的场景。那一日,她没能走到海边,也没能再回到家。一辆失控的汽车成了她关于前世最后的记忆。醒来,她已是一个五岁孩童,成了大湮御史大夫尹知行养在别院的继女。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怜了她的母亲,无名无份死心塌地地跟着那个男人,得到的却是遗忘。来到这世间已是十三个春秋,她只见过尹知行三次。而自从母亲因为相思成疾变得有些疯癫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尹知行。那一年,她不过八岁。
梦里不知身是客,岁月悠远,晨昏流转,有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这雨倒是下得越发欢畅,打落点点残红,倒让人怀念起那梅雨时节来。
“陌上濛濛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
十三载未归,只怕故乡早已不识尹子衿。呵,她轻笑,带着自嘲的意味儿。
捶了捶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又是近乎一夜无眠,眼见母亲病症越来越严重,尹子衿不自觉地皱紧了眉。翻了一夜的医书,不断斟酌改进药方,却还是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将桌上散乱的药方收拾到一旁,算算时辰,该煎药了。记得待会儿得和师父商量下能否用寒霜草入药,现存关于这味药的记载并不多,她也只在《百草经》里看到过寥寥几笔,不知功效到底如何。她一边走一边想着。
院子里异常安静,只有雨在斜斜地下着,尹子衿像幽灵一般穿梭在偌大的房屋之间。尹知行虽然没有给他们足够的爱,但至少给了他们挡风遮雨的地方。这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便是母亲最受宠的时候他送给她的。原来宅子里也有一些奴仆,只是母亲疯癫后,荣宠不再,仆人们就纷纷走了。这里也像被遗忘似的,慢慢地,就连每个月的生活费也都停掉了。尹子衿还小的时候,没什么工作能力,也想过卖掉它换间小房子。毕竟不能坐吃山空不是!只是当她看见母亲一个人对着院里的桃花树喃喃自语的时候,那幸福的表情让她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听清醒时的母亲说,每次尹知行回家,她就站在桃花树下等他。因为每次一别,不知多长时间才能见面。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等到过他。可是,即使她疯了,那种等待爱人归来甜蜜而又酸涩的情绪却一直一直留在心间,多少年都没有忘记。尹子衿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们搬离了这套宅子,她的母亲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动力。而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就是她的母亲——雅墨。
尹子衿这一世的状况与前一世有些相同,都是跟着母亲,然后有了另一个父亲,至于自己的生身父亲,从来不曾听她们提起。想必又是两段伤心往事。而她历经两世,却有同一个名字,倒也是神奇。至于说不同,大抵就是她得到的关爱。前一世,继父嫌她是拖油瓶,母亲在有了弟弟之后,也几乎对她不闻不问。而在她被查出患有心脏病后,虽然他们也在为她治疗,但更像是一种义务。这一世,她很健康,她的母亲却疯了,可是尽管疯了,尹子衿却仍是她心底最爱的女儿。
尹子衿十六岁那年,厨房着过一次大火,起因便是雅墨煮着粥忘了看火自己睡了过去。火被扑灭后,尹子衿第一次朝母亲发了火,如果不是她及时发现,雅墨恐怕早已葬身火海。而当时的雅墨看着怒气勃然的女儿,像个小孩子似的缩了缩肩,睁着无辜的眼睛说:“囡囡手摔断了,我要给囡囡煮粥,她要饿坏了。”尹子衿的怒火瞬间被熄灭,柔柔的,反而盛满了一滩春水:“囡囡不饿,囡囡的手好了,囡囡不该对你发脾气。”她还记得她摔断手是在十岁那年,为了采药给雅墨治病。他们相依为命十三年,雅墨早已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尹子衿煎完药快步走到雅墨房间的时候,正听得一声尖叫,然后是母亲惊恐而又焦急的声音:“你不是知行。知行,知行,你在哪里?你躲到哪里去了?知行,知行——”旁边站着连连叹气的师父。
“娘。”尹子衿无奈而又心疼。
“囡囡,知行去哪儿了?你帮我去找他好不好,他说过要来找我的。他是不是迷路了,你给他去带路好不好?”
“好,你先乖乖把药喝了,我就把知行带回来。”
“可是,”雅墨皱眉,“这药好苦,我浑身都是药味儿,知行闻着该不喜欢了。”
“不会,知行知道你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努力,他会很高兴的。”
“真的?”
“囡囡有骗过你吗?”
“好,我喝。喝完了就能见到知行了。”
汤药里面添加了助眠的成分,没过一会儿,雅墨便沉沉睡去。尹子衿长长地舒了口气,和她师父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师父,昨夜我翻了些典籍,发现《百草经》里记载有一汤剂——醒神汤,是以寒霜草为药引,曾经成功治愈过一个疯癫病人,师父可曾听闻。”
“‘醒神汤’是由两百年前震惊江湖的第一公子无殇所创,此人聪慧异常,不说那高深莫测的武功,在医术上也是无人能出其右。据传,她曾将她所研制的药方编撰成册,著成《岁时闲记》,但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当时的靖尧帝下令将所有《岁时闲记》焚毁,那之后就连公子无殇也再没任何消息,里面的药方也就一度失传。这也是一生戎马,对大湮立下不世之功的靖尧帝唯一被世人诟病的地方。三年后,禁令又突然被解除,于是这醒神汤也随着《岁时闲记》又流传于世。但是一百年前这片土地又开始战乱不断,所失经典无数,醒神汤的真正配方早就被掩埋在历史里。我现在给你母亲用的药方也只是根据先人关于醒神汤的只言片语所研制出来的,但终究能力有限,无无殇公子惊世之才。哎——”男子长叹,“至于寒霜草,我也曾想方设法寻找过,但终究一无所获。”
“师父莫要自责了,疯癫病症本就难治。无殇公子又非吾辈能及。十几年来,我也早已看透,尽力而为便可。只是苦了母亲这一辈子。要是母亲先遇上的是师父,那该多好。”
“呵,小丫头,又打趣我这个糟老头子。我和你母亲——”男子顿了顿,并没有说下去,只是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突又话锋一转,“今日正是紫苏开花之日,三十年才开一次,可别误了时辰,这花娇嫩得很。”
“记得记得。”尹子衿连连点头,“这就去了。”
言罢,略加收拾趁着雨势稍歇便走了出去。
“这样倒有了几分孩子气。”男子捻着胡须宠溺地笑着。
待走出“停柳别院”,尹子衿便敛了笑意,又恢复一贯的淡然模样。刚才所说的话她和师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一番自我安慰。真要是看透看淡,也不会苦寻了这么些年。但是想让师父和母亲在一起的心愿却是真真切切的。
认识无名师父,是在她九岁那年的冬天。某一日醒来,但见世界银装素裹。雪细细簌簌地落了一夜,已厚厚地积了一层。尹子衿在卧室前的院子里发现了一个重伤的男子,想来是拼尽全力想要找个安身之所,却被流失过多的鲜血和寒冷的天气所阻,无力支撑,才会倒在了院子里。空气中传来浓烈的血腥味。那一刹那,一向冷漠惯了的人儿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男子就这样被救回一命。后来,男子也问过她为何会出手相救,依照她那冷清的性子,断不会管这闲事,子衿听后只是悠悠地看了一眼男子,然后说:“因为当时没有想好该怎样处理一个死人,会很麻烦。”让她师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真真是无语凝噎。当时醒来后,男子自称无名,建业人士,探亲途中被盗匪所劫。如果尹子衿真是个九岁稚童倒会相信,可惜……她倒也不戳破,这别院就她和母亲二人,她若自作聪明,反而会弄巧成拙,这点她在最初倒是疏忽了。幸而无名师父并非为非作歹之徒,在养了一个月伤后,似乎是见她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甚是可怜,便留了下来。这对于当时几无工作能力的子衿来说,确是一件幸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无名发现子衿对药理甚有天赋,便开始授她医术。三人就这样一直生活了下去。无名对雅墨很是关心,子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所以她几次三番地表达想让他们在一起的意愿,但是无名却总是欲言又止。子衿也只好作罢。都是有故事的人,何必强人所难,能一直维持现状,也好,也好。
“哎——”尹子衿长长地叹了口气,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向着苍崖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