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舞一束
    奶奶和爷爷吵了半辈子，天不亮就开始吵，内容无关是这些——爷爷今晚又打呼噜了，晚上睡觉又把被子全拽到自己一侧，或者太早醒来，窸窸窣窣把她弄疼了。
    爷爷总是对我抱怨，说：“早年真是没办法啊，要不然也不能娶你奶奶。晚了这么遭罪。唉，年轻时候你不知道啊，你爷爷可是帅小伙！哪家姑娘不看你爷爷？！就想嫁你爷爷，争着抢着来！啧啧！悔不当初楼！”说着，爷爷拿出相册，指着说：“看看，这年轻时候！”
    “恩！帅！”我指着一张黑白照，“咦？这是谁？”
    “你奶奶咯！年轻时候的学生照，她不爱照相，就剩下这一张。”
    “死老头子又跟孙子嘀咕什么？！快过来吃饭！洗手洗手！你们两个！”奶奶站在厨房朝我们吆喝。
    吃饭的时候，奶奶又开始嫌弃爷爷，说他吃饭总是漏，汤汤水水全撒在衣领上，说他总是一直夹他喜欢的吃的菜，挑挑拣拣浑身有毛病，说他吃饭总是吧嗒嘴，声音很响很不礼貌。五十年，说来说去，总是这些小事，奶奶却不厌其烦的说了一遍又一遍，而爷爷也习以为常，只答应着好好好，第二天吃饭勺子还是漏，饭菜还是跳，嘴还是吧嗒。
    07年我上大学，打电话给爷爷，说：“今天是情人节，带奶奶出去走走，买支玫瑰花呗！”
    爷爷在电话那头嚷嚷：“都老成什么样了！那还要玫瑰花呀！糟蹋！”说着又问我有没有看上眼的姑娘，有没有谈恋爱，又让我今年把人领回来，然后大学毕业就结婚，来年就让他抱重孙。“你看啊，老王头家那小子去年就把人领回来了，我连上多没光啊！你也得给我领回来一个！屁股大的好！”说完爷爷匆匆挂了电话，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情人节啥时候的事儿？早些年还没有呢……”
    后来，奶奶告诉我说，爷爷那天给她一支玫瑰，说是路上捡的，“哼，还说是捡的！是怕我知道他又乱花钱！老了老了还整这年轻人的玩意，不知羞！”奶奶嘴上气冲冲地说，但是字里行间我听得出压都压不住的欢喜。
    五十年，不短的时间，我以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然而生活不会平白无故给你这些幸福，总得痛苦才好。
    2010年12月17日，奶奶突发脑溢血，晚20：23分，医院下了死亡通知书。
    爷爷坐在病房，不吃不喝，守着奶奶躺过的病床，一直不肯走：“你奶奶过会就好了……你再等等……”
    我陪着爷爷，想劝他吃点，爷爷摇摇头说不想吃。再等我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躺在病床上打葡萄糖了，他的身体已经禁不起折腾了。
    但是我没有料到，爷爷醒来会忘了一切，奶奶，我们，世界，全部都忘了，他的记忆停在了十五岁。医生说这是因为刺激过大，大脑的自我保护。
    我尝试着为爷爷恢复记忆，陪他去常走的那条小路，对他讲我们家的事，和他聊以前最喜欢的京剧。但是怎么也不行。看着以前对我极为亲切的爷爷向陌生人一样对我，这种感觉非经历不能体会。
    再后来，有一天，爷爷指着一张一寸照片，红着眼睛，柔声说：“这个姑娘是谁？我想和她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