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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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出反常必有妖,全富贵与钱清心里清楚。幸好夜色已深,村民多数睡下,加之两人小心翼翼动作,才没有人追上来问一问他们为何能下山。
    夜到亥时,黑云翻腾,雷声大作。
    全富贵与钱清各自歇息了一会,醒来时没有点灯。全富贵摸索着收好明日要给吴老贼看的棺材钉,来到桌边,掰开面饼分成两半。
    伸手正欲分给钱清一半,全富贵仿佛听到了奇怪的鸟叫声,忙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听到鸟叫声,这声音好似。。。”他小时见过的鸳鸯。
    “我也听见了。”钱清小声答道。
    咯咯,又一声怪叫响起。
    一道闪电凌空劈下,他们抬眼的一瞬,看到一个长着翅膀、粗细如小儿手臂的怪鱼从窗前飞过。
    赢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全富贵呆愣之余,脑海里被这句话牢牢填满。钱清则呆若木鸡,翻来覆去的念着,“会飞。。。的鱼?”
    “快跑啊!发山洪了!”屋外惊恐的喊声接二连三响起。
    破空巨响一下一下在全富贵头颅之中回响,全富贵回过神握紧钱清的手腕,飞快的逃了出去。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雨过天晴,长虹垂挂在破坏殆尽的山村两头。山洪虽然来势惧人,但是栖梦村得天公庇佑无一人伤亡。死里逃生的乡亲聚在降魔山高地,都在说这雨下的古怪。雨一样的下,降魔山风平浪静,浮荡山却发下了山洪。
    不知谁人联想到了躺在棺材里的道士,悄声议论着。吴老贼站起身,面色不善的盯着坐在枯树旁的两个青年男子,“你们昨日去了浮荡山,你们倒是说说你们怎么回的?”
    反正无人可作证,全富贵索性信口开河,“您也知道浮荡山的传闻太吓人,哪个不惜命。”
    “昨个上山后觉得为了十五两送命不值当,在半山腰上坐了会。半路钱清追来了,我们也觉得丢人,就等到半夜就悄悄回家了。”
    呵呵,山洪推平了山村,他也不信吴老贼还惦记他住过的那块地。这大水发的好,新仇旧恨一并销了。
    “你当老子三岁小孩这样骗哦!”
    “我管你信不信,你又没看见。”全富贵气势咄咄。“富贵说的确实是事实!”钱清也站起来帮腔。
    “你们前脚出了浮荡山,后脚就发了山洪,你们肯定干了什么好事!”
    好事?全富贵两人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从哪回答。
    在人群另一侧突然爆发出争吵声。
    “你们瞎说啥子,道士可是好人!”双眼浑浊的老妪突兀的大声喊道。
    老妪挣了挣拉住她的手,“你们这些年轻娃娃晓得个屁!六十年前发瘟疫,要不是道士你们都得去西天耍。”旁边大婶脸色变了变,急忙收回手,低下头不去看老妪,“我腿脚不灵活走路走得慢,水势大,一个浪头就要打在我头上,我本以为就要死在那里了。”老妪喘了口气,接着道,“睁开眼,那口黑棺从山上飘下来了,拦了那大水,水分成两股从我身边流了过去。”老妪显然惊魂未定。“是道士显灵救了我啊!”
    “你们不许污蔑我的救命恩人!”
    讥笑声此起彼伏,道士都成了厉鬼了,怎还会做好事?老妪疯疯癫癫这么多年,也不见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笑话老妪,人群里稀稀落落几个人听完老妪的话,面色疑重。
    一见话锋已经不在全富贵和钱清身上,吴老贼忿然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恨不能凿穿对面两人。
    全富贵和钱清老实坐了下,惴惴然不敢笑。全富贵现在百般念头只想再上山看看,看看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注定。
    天空澄净,人事依旧。
    山洪将栖梦村洗劫一空,淤泥杂物沉淀在地面上,连果腹的粮食都很难被找到。出村的路也被淤泥碎石严严实实堵住,要花好几天才能清理好。幸好有些村民在降魔山上种了些红薯,才不至于闹起饥荒。
    老妪一言不发走到全富贵两人身畔,颤巍巍掳起袖子,剥开红薯皮,砸砸吧吧吃将起来,也不说话。
    全富贵整一上午挖泥挑石,累得很,他现在只想歇歇,吧唧吧唧的声音不停,真是让人烦不胜烦。钱清也累,嘴巴动了动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长辈。
    “你没有笑我。”老妪吃完,坐下来,慢悠悠的像浪里飘荡的一叶舟,“你为什么不笑我?年轻娃娃们可是都在笑话我。”
    “你见过道士吧!”老妪说话看似疯癫,只怕心里耳清目明,比谁都明白。
    全富贵说不吃惊不可能,但是又不能泄露心里面真实情绪。只得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老妪抿嘴一笑,银白的发丝在阳光照耀下有些动人,“我今年可是一百一十岁了,小子你放个屁,不用闻,我就知道香臭。”
    全富贵本就瞒骗了钱清,心里过意不去,欠了身子,打了个哈欠,“婆婆我好困,我要歇一会,您先去忙您的吧。”
    身形俊俏的官爷骑着枣红马停在栖梦村路口,看那模样也是人中楚翘,一身倜傥。破落的小山庄许久未曾这么热闹了,马村长忙上忙下也喜不自胜。
    “道士也救了你吧!”
    夏日里骄阳灼灼,全富贵想再去浮荡山一探究竟,趁人不注意朝进山小路走去,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唤住。
    婆婆笑眯眯的,全富贵察觉出,这老妇人是特意找了钱清不在的时候跟他说话。不过,婆婆说的话跟他想的事完全牛马不相及。
    “你上会子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旁边的小伙子?”不依不饶,非得让全富贵开口才甘心。
    “我老了,实在是见不得人编排道士。他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妪一个人兀自说话,大约是很久没有人听她说话了。“我活得这样长。大概等我死后,就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善。”
    “那道士。。。”
    “富贵!我可算是找着你了!村长要召人清理祠堂少了人手,你快些去!”一个青年男人在小路不远处叫道。
    全富贵明明白白看见了婆婆眼中的失望,心里一软,“婆婆我下次再跟你说话,我先走了。”
    全富贵急急忙忙赶去,哪里想得到自己是赴的鸿门宴。
    “你怎么来了!”全富贵能感觉到眼睛里燃出的火。
    倜傥官爷并不答话,转头对村长说道,“巡抚大人微服私访至幸平镇,前几天听得大山轰隆声,特派我来视查灾情,我明日就得走了。”
    “待我回去禀明大人灾情之后,我再回来之时,村长你可带领村民暂住在辛平镇,直至栖梦村再修建好。”
    马村长一头雾水,这些话男人先前就讲了一遍,怎么还非得找由头把全富贵找来,再说一遍。
    “整好,祠堂前面的空地也清理好了,再等会就可以开席了。”马村长憨笑道。
    宴席虽说是简陋了点,幸而佐了酒水,也不至于太寒碜。那酒水原本是没有的,马村长脑袋宊然灵光,想起自家姑娘出嫁时,深埋在地下的柳叶青,既然在地下,不甚于被山洪卷走。找了一帮人,费了老大劲才找来几坛。那官爷颇为喜欢,一坛饮罢,又饮了一坛,马村长放宽了心,也不算待慢贵客了。
    破桌烂椅,红薯野菜。星月当空,气味糜腐。全富贵看着上坐态然自若,只饮酒的人,肚内诽谤,看你如何吃的下去。
    酒过三巡,露天宴席的人走了泰半。
    钱清也来了,官爷朝坐在角落里的钱清颔首,示意离群说话。
    全富贵皱了皱眉头,离了席跟在两人身后。
    星野下虫鸣声声,宁子曲眉目萧索,柔淡的月光似碎银铺荡在地面。
    “月光还像是当年的月光,人却不像当时的人。他好不好?”宁子曲意有所指。
    钱清嘿嘿冷笑,“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他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对他的求助视而不见。”宁子曲叹了口气。
    钱清不屑,“你当年视他如敝履,如今恋着他的好,想回头却是万万不能了。”
    当年烟雨朦胧,人也青春年少,做了些荒唐事也不是不可以谅解的。宁子曲宽慰自己,也似对树后的人说,“我也有悔意,是我对不起他。”
    “晚了,你知不知道老夫人就是被你们气死的。他当年心灰意冷险些投河自尽,也是我好说歹说才劝他跟我回栖梦村的。自个还替自个改了姓名,全富贵。世间居家人齐全,平生富贵不消愁。”
    “他如今人财尽失,却起了这个名字,你说好不好笑?”钱清冷冷的看向宁子曲。
    宁子曲进了村是费了点神才知道人改了名字,却不想是这样的原因。
    “够了,钱清。多说无益。”
    “我。。。”钱清大概想不到全富贵此时会出声。
    全富贵走了出来,和着寂寥清风,一派冷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上次相见就已说好,你没必要再寻我。”
    宁子曲面色冷了来,“我既已知悔改,你何苦执念从前不放!”
    不放是不忘,可惜宁子曲不懂。
    “你站住!”
    全富贵回望了一眼,深藏的孤寂悉数流露出来。
    他从不屑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想要挽留,却是不能看清他心中所想,宁子曲虚空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全富贵倒不是气钱清跟宁子曲说话,他气的是钱清自作主张替他说了那些事。
    次日,全富贵主动寻了婆婆说话,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说起了她念念不忘的道士。
    “我腿脚不好,可是心不盲。道士是好人,死了也一定是好人。”
    。。。。。。
    全富贵视线余光注视着一旁的钱清,钱清张嘴嗫嚅了许久,最终还是识趣的走了。
    “浮荡山东面六十年前原是悬崖峭壁,哪里来的山林,道观可是堪堪建在悬崖上。你说他们贸然上去,能不失足跌死吗?”
    全富贵回过神,入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您说浮荡山东面以前是悬崖吗?!”亦即是说村里人是从悬崖掉落下去,全富贵大吃一惊,这样倒是可以解释死状的可怖。
    “可是它看起来是完整的一片山林啊!”全富贵现下心思大乱,如果确是悬崖,他和钱清为何能活着回来?
    “障眼法知不知道?”婆婆神秘一笑,“我可是亲眼见道士使过的。”
    “当年,道士就告诫我不能去浮荡山东面。后来一些难民迁入这里,慢慢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好心告诉他们,他们却当我疯癫。活该都死了!”告怀的快感涌上苍老的脸庞,“我哥哥脑子糊涂啊!怕事就闭口不说,翻来复去就说那话有什么用!”
    老妇人怕是想到伤心处,一行浊泪缓缓流下。
    “诶。。。毕竟是人命。。。”
    “你是个好小伙,千万别听信谣言去寻宝,白白送了性命。”婆婆搭住全富贵的手,神情沧桑。
    晚了,他连同钱清早已去了山顶,指尖的擅抖蔓延到胸腹,声音细成一股线,“如果去了又活着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你再说一遍。”婆婆歪着头靠近了全富贵。
    “没。。什么,婆婆,我。。该走了。”线时粗时细,再崩紧点,怕是要断了。
    “你这孩子为什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婆婆凑近了看,想替全富贵擦干净汗液。
    全富贵慌忙甩开老妇人的手,“对不起,婆婆。。。我。”话未说完,一路跌跌撞撞朝浮荡山跑去,他甚至来不及告诉钱清发生了什么事。
    路真是太长太远,满眼的绿,望不到头的前方。每一分都是未知的煎熬。
    心神分离的空白,让他连四周景物快速变换也注意不到。
    他直直走进迷魂阵里。
    曾几何时他一心求死,为何如此靠近亡者的边缘,他会心生退意呢?
    他走到了水潭下的石室。
    道士的黑棺早已不见了。
    道士的白骨却不知怎么能够活动起来,头颅倚靠在玉像的肩头。虽血肉降解,只剩下森森白骨,但全富贵仍能觉出它血肉丰满神情生动,甚至感同身受它满心的眷恋。
    石室墙壁上说的,身渡红尘大扺就是这个意思罢。
    哈哈,道士你个出世之人原来也破不开情障,囚在这一方天地。
    剧烈的擅抖止住了。
    是身在梦中,还是梦在身中,这或许婆婆说的话是在开茶余饭后的玩笑了,是他太过愚笨信以为真。全富贵狠狠地闭上了眼,心里隐隐有一丝期待,张开眼,他仍旧在石室里,位置分毫未动。
    哈,全富贵自嘲地笑了笑,气力耗尽,跪倒在地。
    现在这里只剩死寂的白骨和玉像,和不知死生的自己。
    长明灯越来越亮,像是要烧尽剩下的灯油一般。
    全富贵身下的影子晃动时愈来愈急,他匆匆抬起头,只看见依偎在玉像身侧的骷髅刹那间湮灭成灰,逐渐透明的粉尘穿过全富贵的身躯,消失在虚空之间。
    啪地一声,长明灯熄灭了。
    石室幻象一并碎开,卷起了巨大的漩涡,碎片包裹着全富贵,卷入漩涡中。
    全富贵叹息了一声,钱清我们只能来世再做兄弟了。
    “你是谁?你可知道我是谁?“
    声音清朗,如玉如珠。全富贵抬起头,发觉自己正在扶风道观前,观中并无黑棺,预期的结局也没有发生。山体从下盘开始陡然拔高,自道观后的山崖笔直从云端削落下去,这样的险峻的地势,也不怪乎栖梦村死了这么多村民,婆婆说的是对的。
    声音的主人从扶风观顶飞身落下,踱步缓慢朝着全富贵走去。
    全富贵一惊,他才发觉这个男人似活生生从玉像活过来一样。山风凛冽,吹起白衣人的衣袍猎猎作响,浑然欲乘风离去的谪仙。
    这相差无几的容貌,莫不是玉像成精,全富贵惊疑不定,似乎比接受自己莫名丧命更难以接受,情急之下仿佛魔障入心,张嘴答道,“我识得你,你是村里教书匠孟伯伯的儿子,他前年仙去,留下了你。我从小与你交好,你少时贪玩,爬树摔坏了脑子,得了失心之症,时常忘记自己身世姓名。”
    “我叫全富贵,你叫孟追。。。”他怕得紧,是亲身经历对未知的事物天然的害怕,即使男人看起来温良无害。那骷髅虽虚空消失却不会变出个人来吓唬自己,诓骗对方是人,就得骗过自己。说着说着,语气越发肯定,“对,你就是孟追!”
    村里有夫子不假,前年仙去不假,有个叫孟追的儿子也不假,只是小时候被人拐去,不知身在几何。
    白衣人未说其他,只点了点头,“我便叫孟追吧。”
    白衣人答得奇怪,全富贵也未往心里去,他注意到,阳光洒落在身上,也没有魂飞魄散的痛感。他从未听说阴魂能在白日现身,他甚至怀疑自己侥幸命大没有坠崖,在观前做了几天梦中梦。
    白衣人双手虚虚一拖,凭空涌起了大风,险崖破观迅速蜕变成青瓦翠柳的江南小镇,‘孟追’弯了弯雅致的眉眼,“你看这里可好?”
    “霜扇。”然后孟追红口白牙叫道。
    全富贵真名唤作钱霜扇,在这栖梦村中,宁子曲早已离去,却只有钱清知道了。
    素未谋面之人说道真名,全富贵本该大吃一惊,但他迷瞪的回道:“阿追。”
    “上一个残局我已经想好怎么落子了,你同我一道来吧。”孟追握住全富贵的手腕往小镇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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