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何事愁，月下沾自饮。万籁无声时，回首皆枉然。
    琵琶生活在一个群山围绕的地方，这里常年见不到太阳，一圈一圈的雾气缠绕在山底下，天气阴湿，地上大多都是用石子砌成的，凹凸不平，走上去使人一颠一颠的，偶尔也可以听到黄莺的声音，即使是淡淡的，琵琶还是听到了，清脆动人。
    这里也经常下雨，湿气直直的闯入人的感觉神经，刺骨的寒冷也早就将人弄得麻木，反倒是琵琶，一下雨，就撑着一把油伞，站在雨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琵琶的眼睛没有焦距，即使是水灵灵的，但是却失去了活力。
    就连是隔壁那个孤僻的老婆婆，也经常叹息道：“多好的一个孩子，样子长得俊俏，性子又随和，要是看得见，那该多招人喜爱呀。”
    这个村子零零碎碎的，算起来，大概也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同龄人对琵琶也是照顾有加，琵琶心里也甚是感恩。
    琵琶家里再往前走上几百米，哪里有一个私塾，是一个秀才办起来的，这个秀才大概二十出头，数月前还听说娶了丞相的小女儿，他长得瘦瘦弱弱的，不像是家乡的别的男人，因为常年耕种的缘故肌肉发达。他经常叹息自己怀才不遇，受尽了旁人的冷眼，后来想，与其为了五斗米折腰，还不如回家乡让更多的穷孩子识字念书，将来也好有出头之日。
    琵琶这天按照往常的样子，换好衣服，把自己的书包好拿在手上，出门的时候还拿着一把油伞。
    即使琵琶看不见，生活也是可以自理的，看不见，就要用自己的感觉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摸清楚这些东西的菱角，然后在心里给这样东西定下一个定义，于是，久而久之，就会慢慢的明白，看不见又有何妨？
    私塾只有二十个学生，全部都是男孩，每个学生都要交学费，只有琵琶不用，所以琵琶也很珍惜这个机会，先生给自己的发的书是简单用棉绳把页数缝在一起的，摸上去虽然粗糙，但是很结实，里面的字体都会凸出来，这样一来，即使看不见，琵琶摸着字体的轮廓，也能大概知道是什么字。
    这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在这个常年阴湿的地方，出太阳是很稀罕的事情，这个时候，家里的大人们就会迫不及待的把家里的衣服或者是棉被拿出来见见太阳，晚上盖着的时候就会比较暖和，上面还有很好闻的气息。
    先生看今天的天气不错，‘啪’的一声合上自己手里的折扇，他踩在榻榻米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先生的声音就像是他的身板一样，轻轻的，很温和。
    他说：“今天天气甚好，为师带你们出海可好？”
    说是海，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群山围绕的湖罢了。
    以前听爷爷说，那个湖的湖面是碧绿一片的，水面上波澜不惊，偶尔会有几条金鱼浮起来，爷爷小的时候看到这样的场面，总会忍不住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就往河里扔，非得要惊得鱼儿们四处乱窜方才罢休，但是却从来都不去抓它们。琵琶听到这样的事情，总是笑嘻嘻的，他也问过，鱼长的是什么样子的？
    爷爷说：“浑身鳞片却不扎人，无手无足，仅有一条尾巴四处游走，但是出了水，就没办法活命。”
    琵琶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有些难以消化，于是就吐出两个字：“妖怪。”
    鱼琵琶没有见过，妖怪，琵琶却见过。
    先生不知道在哪里弄来一条小船，兴许是在别的船家手上借来的吧，他手上的扇子又发出了声音，孩子们很高兴，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有些甚至蹦蹦跳跳的，琵琶一下子听到了太多的声音，都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在发出声音了。
    先生一个一个的把他们领上了小船，最后到琵琶的时候，先生直接给抱上了船。
    琵琶有些措手不及，自己都差不多十六的年纪了，居然还被人抱着，刚上船就规矩的坐下了，脸变得烫烫的。
    先生笑了笑，也没太在意，随手拿起帆浆，慢慢的滑行着。
    琵琶感觉的到他们在移动，同学们在讲述着他们看到的景色，他慢慢的把手伸到河中，冰冰凉凉的，直达自己的心底。
    和自己家的井水不一样，井水虽然凉，却是清爽的凉，这个却是刺骨的，还带着浓浓的湿气。
    太阳却暖暖的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整个人都昏昏欲睡，船还在前行，他的手掌心感觉到阻力，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以为他的举动，尾随般的荡起了涟漪。
    空气都好像变得暖暖的了，没有了凉气，一瞬间琵琶还有些不习惯，感觉胸腔好像有些窒息的感觉，但是习惯了，也感觉到如此的美好。
    先生的声音又缓缓的响起，他一边介绍着山上的植物，还有上面的动物。他说，出了这座山，后面就是什么，哪里又有什么好玩的，什么好吃的，人怎么样，什么的，这些琵琶都没有什么兴趣，以琵琶这样的身体，别说出去，能在家乡平平安安的呆着那都已经是万幸了。
    手心的阻力焕然消失了，琵琶微微一愣，有些惘然。
    慢慢的起风了，刚刚暖暖的气息也不复存在，风力越来越大，空气变得混浊起来，对于这种感觉，琵琶再熟悉不过了，一定是起雾了。
    学生们开始惊慌失措，但是谁也不敢走动，雾越来越大，原本先生还是可以依靠自己的感觉滑行了，最后雾实在是大了，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先生终于无奈的停了下来。
    先生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但是带着轻微的急促，他说道：“等雾散了我们再走罢。”
    谁都知道，这样的地方，一起雾，没有两三天，根本就散不了。
    学生们开始慌了，有些甚至抽泣了起来，风越来越大，吹散着他们原本就不多的安心。
    先生说不急是假的，这个村子，男丁比较稀少，因为有些能耐的，全部都出城去了，这艘船上面都是男孩，万一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和学生的家长交代呀。
    船开始变得摇摇晃晃的，有些学生甚至想要跳到湖里去，靠着良好的水性游回去，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们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这样的湖水，连一个弱冠之年的男人都没有办法游回去，何况是他们。
    琵琶原本淡然的心被激起了小小的波澜。
    ‘滴答……滴答……”
    不知道哪里传出了滴水声。
    一直到琵琶的头上感觉到了冰凉还有垂重感，他才意识到，下雨了。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船上发生了躁动，船身开始左右摇摆，同学们急的就像是热锅里的蚱蜢，先生大喊着冷静，琵琶看着浓浓的雾中，好像有什么在向他们走过来。
    琵琶眯了眯眼睛，全身都跟着绷紧了起来。
    琵琶的眼睛是一出生就看不见的，并非是什么疾病所致。
    老婆婆对爷爷说过，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即使是华佗在世，恐怖也是无能为力呀！
    爷爷是一个中药师，而且还享有盛名，就算是在山的那一边，也不辞辛苦的跑了找爷爷，只是为了请爷爷开一张药单。
    爷爷也尽心尽力，为了病人的一味药草可以爬到半山腰，为了病人可以不害怕瘟疫，为了病人可以试吃药草。
    但是这样的爷爷，却单单治不好自己的眼睛。
    琵琶从小就跟在爷爷的膝下，父母大概是嫌弃自己是个盲人，从来都没有来看过他，在他出生的那天，爷爷在门口拾得琵琶一把，故取名为琵琶。
    琵琶会说话开始，爷爷就教着琵琶认识各味药草，琵琶看不见，爷爷就细心的告诉琵琶这棵草长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的，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靠着味道来摸索。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味道是相互存和的。
    这是爷爷告诉自己的。
    就算是父母放弃了他，但是爷爷还是没有放弃治疗他的眼疾，琵琶的眼睛上的药换了又换，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又是他没有闻到过的，敷在眼睛上凉凉的，很舒服，就如家乡的空气一般。
    终于在8岁那一年，爷爷给琵琶拆下纱布的时候，窗外忽然间闪过一道红光。
    琵琶愣住了，那道红色至极仍深埋在他的心底，红中带着荧光，又仿若透明，一会儿红色消失，在天空的中央，居然挂满了两排红色的长条灯笼。
    琵琶诧异的长大了嘴巴，这是什么？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听爷爷提起过呢？
    慢慢的，有一些‘人’在灯笼高挂的路中飞驰着，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一个明黄色的灯笼，静静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看不见琵琶，但是却又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他们之间有男也有女，有老爷也有少，他们的容貌各异，甚至有些琵琶还没看清楚，虽然发出红色的光，但是他们的衣服却是五颜六色的。忽然间起雾了，迷迷糊糊，那个排在第九个穿着白色素衣男子回头看了看他。
    浓雾中琵琶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是却感觉到他回头看了自己。
    “琵琶？？”爷爷着急的声音响起。
    琵琶还是没能看见爷爷的样子，也没能看清楚这个房子的结构。眼睛还是没有焦距，即使是琵琶不说，爷爷也知道琵琶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大概是从小就失明的缘故，琵琶的表现都比同龄人成熟一些，对于刚刚见到的画面，称之为：做梦了吧。
    但是琵琶却会时不时的问问爷爷：“爷爷，人会飞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爷爷摸了摸琵琶的头，慈祥的问道。
    “哦，也没什么。”琵琶淡淡的回应道，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是在做梦呀。
    但是在九岁那年，琵琶再一次的看到了一样的场景，他再次震撼了。
    那个排在第九个的男子，也再次回头看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琵琶的心里荡起了一阵伤感，心脏莫名的抽了抽，好像有什么被掏空了似的。
    琵琶想起来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是……七月十五。
    传说着一天是鬼门关开门的日子，白鬼全部出来游行，在这一天，大人都会告诫小孩子门尽量不要出门，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之后琵琶还来不及问爷爷是怎么回事，爷爷就因为中风卧床不起。
    所幸村子里都得到爷爷的关照，这个时候，村子的人也都纷纷的来照顾起爷爷了，琵琶也因为小小的年纪根本也不明白生与死的概念，觉得爷爷也许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很快就会起来再陪琵琶去采药识药的了。
    事实上，爷爷就是这么跟琵琶说的，琵琶也相信了。
    医者不自医，爱人不自爱。
    爷爷一生从医，治好了无数的人，却始终治不好自己，治不好琵琶，这样的遗憾，旁人又岂能懂得。
    最终，爷爷还是没有撑过来，琵琶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那个人撑着船，琵琶终究还是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他身穿白色的素衣，墨色的长发及腰，随着风摆动着，修长的身躯以为划船的动作微微的倾斜着，白玉的手指握着船帆。
    越来越近，终于在大概十米的距离停下了。
    琵琶像是看到了他的样子，又好像没有看到，浓雾挡住了他的样貌，琵琶在想象，浓雾的背后，会是怎样的？
    “路在那边……”忽然间天空响起了一个苍白的声音。
    琵琶微愣，看着他的手臂慢慢的抬起，指着琵琶的背后。
    琵琶几乎每年都可以看到他，他也每年都回头看他，这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平静的让人心慌。
    他的手真的很白，几乎要和素衣的颜色并在一起了。
    “真……真的吗？”琵琶颤抖着声音回应道。
    但是，他却没有再说话了。
    雨越下越大，他还是没有走，静静的站在那里，雨在他的周围形成线条，却淋不到他。
    “琵琶？？你说什么？？”先生的声音着急的响起。
    琵琶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和先生还有同学们在一起呢，琵琶抬起头，就算是怎么努力，他还是看不清楚先生的样子。
    先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又喊了一声琵琶。
    “先生，路在那边……”琵琶指了指身后。
    先生有些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要是在平常，谁会相信一个瞎子的话呢？
    但是就算是瞎子，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试试，毕竟那样的大风大雨，停在那里也是等死，还不如放手搏一搏。
    琵琶感觉到船动了，但是那个为他们指路的人依旧站在那里，雾好像有些散了，琵琶恍然之间，看到了他的眼睛。
    眼尾勾起，有红色的斑点，眉毛细长，眼光一直停留在琵琶的身上。
    琵琶终究还是带着先生还有同学，来到了岸上。
    先生对此感到奇怪，于是便问：“琵琶，你是如何得知是这个方向的？”
    琵琶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便敷衍道：“感觉。”
    先生也没有多做怀疑，便信了琵琶，因为琵琶天生眼疾，其他的感官自然会比通常人敏感很多，先生一个一个的把学生们送回家，琵琶在湖边走之前，又回头看了看。
    只有浓浓的雾，还有大大的雨，什么都没有了。
    琵琶回到家里，这里的一切对于琵琶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烧了水给自己洗了一个澡，隔壁的老婆婆弄了一碗姜茶给自己驱寒，不一会儿就晚上了，琵琶简单的用了膳，早早的就睡下了。
    半夜的时候，雨下的更大了，琵琶迷迷糊糊的听到雨声，却又不舍得睁开眼睛，恍然之间，好像做了一个梦。
    迷迷糊糊，白雾环绕，半梦半醒。
    他好像站在自家的门口，因为自己家的门沿上挂着一个风铃，此时正在发出琵琶熟悉的声音，四周传来喊叫吃饭的声音，明明声音那么近，感觉就在身边，但是却没有人叫琵琶，好像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四周的房顶升起的炊烟，小狗温顺的趴着，懒洋洋的看着飞来飞去的苍蝇。
    他好像听到了老婆婆的声音……但是，好像又有些不像……这个声音显得没那么苍老。
    于是琵琶试着轻喊道：“婆婆……”
    没有人回应琵琶。
    正当琵琶束手无措的时候，有一个人从琵琶的对面走了过来。
    身形很是熟悉，白色的素衣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琵琶的脑海里一瞬间就浮现出了今天为他指路的那个人的影子。不用于今天看到的，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把琵琶，他越走越近，琵琶看不到他的步伐，使得琵琶都不知道是他在走过来，还是周围的景色在往后退，琵琶这回看清楚了这个人的长相了。
    他很白，白的好像脸上有一层粉，及腰的长发和素衣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眉毛细长，夸张的上吊眼，眼尾还有两个殷红的斑点，和眉毛一样的细长，但是眼神却装满了凝重，他的眼珠和头发一样都是幽静的墨色。
    他的周围是寂静的，犹如一幅精致的山水画，但是颜色却显得单调，有些唐突的感觉。
    人不应该长成这个样子的，琵琶对自己说。
    他没有看到自己，笔直的从自己的身边走了过去，琵琶反应过来的时候，触目的就只有那墨色飘动的发尾了。
    周围的邻居还是吵吵闹闹的，忽然间，家里发出一阵婴儿大哭的声音。
    琵琶惊讶不已，想要走回去的时候，发现不知道在什么什么，门口静静的躺着一把琵琶。
    爷爷说过，自己在出生的时候，爷爷在门口拾得一把琵琶。
    这把琴，是他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