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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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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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上的水翻着白泡咕嘟咕嘟叫了起来,向寒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外头檐下,将一块粗麻布折得四方,垫在壶柄上,取了水壶准备回屋泡茶,余光一瞥,只见屋后藏着一个脑袋,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泠不防撞上他的目光,吓得不及缩回,懵懂又害怕地将他瞧着,忘了避闪。
正是今日被他救下的小孩儿。
天色越发的阴沉,院子中庭一棵光秃秃的榆钱树耷拉着枝干,在风里抖索索地摇。
向寒再度瞥向屋后,那小孩子此时反应了过来,撒丫子就想开溜。向寒也不知自己发什么神经,鬼使神差一句:“你可有家人。”
小孩子一听,登时不跑了,回过头来,小脑袋摇得跟搏浪鼓一样,向寒叹了口气道:”进屋来吧。“
小孩子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晕开一圈灿亮,朝向寒露齿一笑,两颗小虎牙如玉洁白。
进了屋,向寒放下手中的铜壶,从桌上翻出两个瓷杯来,取茶,倒水,沏茶。
那小孩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眼神还是怯怯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着向寒忙碌的身影转。
向寒忙完了,坐了下来,推一盏茶到小孩面前,清泠的面容稍缓和了些,蔼声道:”先喝杯热茶,暖暖胃。”
小孩子伸手端过茶,先暖了暖手,方才小心地吹了吹,又小心抿了一口。
向寒眉头微微蹙起,这小孩子,喝茶的动作未免太文雅了些。
难道是哪家富户粗心丢了的少爷,或者是那位挂误的官家之后。他只是个普通的试子,可不想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待那小孩子喝完了茶,向寒心一横道:”喝完这盏茶,我领你去报官,你父母将你丢了,定然急得慌,届时就能同父母团聚了。“
小孩子搁茶杯的手一个不稳,将杯子摔地上去了。
小孩一惊,看着地上破碎的杯子残骇,目光更加胆怯了,做出了一个让向寒意想不到的举动,离了凳子,双膝屈地,含着泪花,给向寒磕了一个响头。
见向寒没反应,继续磕。
那一声一声皮肉钝地的声音搅得向寒心里一阵烦躁。
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再磕也没用。“
小孩儿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眸中蓄满了泪水,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嘴一瘪,甚凄凉道:“叔叔,不要赶我走。”
向寒扶着额,两根手指轻击着桌面。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屋里的光线也有些暗淡。
小孩子心情忐忑,生怕向寒不要他。
突然,向寒直起了身子,看着他幽幽道:“方才你叫我什么。”
小孩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看着他年轻的面容,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揣摩着,莫不是方才那声叔叔叫得他不衬意,翕了下嘴唇,结巴道:”叔……哥……叔……。”
一时无措,也不知该叫什么了。
向寒似是想到什么,笑盈盈道:“你我都是孑然一人,且你又没有家人,不如父子相称若何,也算是向家白捡了一缕香火。”
小孩儿愕得还没回过神来。
向寒抚上他头顶一窝乱发,甚和蔼道:“来,叫声爹爹听听。”
小孩儿彻底凌乱了,兴许适才磕头磕得也有些猛了,眼前一圈星星转得好不璀璨,直从光芒万丈转到天昏地暗,一挂黑缎包下来。
吓晕过去了。
晚间,小孩儿醒了过来,睁开眼,一掠沙漏,已是亥时。
向寒坐在桌边拿着一本书在看,神色极为认真。
多日未曾进食,这刚一醒来,肚子就跟闷雷炸开了般。
向寒听到响动,放下书,微转过身看着。
小孩儿羞赭,按着肚子低着头,一声不吭。
向寒微微一笑,走到床边,俯身摸着他的头道:“叫我一声爹,就给你弄吃食去。”
小孩儿悚然一惊,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很不自然地望着他,半天憋出一声“爹……爹。”
向寒揉着他的头发笑得益发满足:“这才乖。”
他折身出了屋,不一会儿,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里面放着一碗粥,两张洒了芝麻的饼,并一碟腌韭菜花儿。
少年饿得狠了,从床上翻身而下,趿着鞋跳到桌子前面。向寒刚将托盘放到桌子上,他便抓起一张饼子就往嘴里送,向寒在旁不时劝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一阵风卷残云,小孩子打着饱嗝端起桌子上放着的茶盏,又灌了些热茶,吃饱喝足了,且又跟向寒处了这半日,倒也不见生,性子就活泛起来了。
朝向寒一眨眼,嘻嘻笑道:“爹爹,我现在是你儿子了,总不能叫无名氏吧,还望爹爹给赐个名儿。”
向寒倒有些意外,这孩子真正的性情竟是这样的么。
便笑着道:“喜欢读书么。”
小孩儿征了一征,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向寒手扣了扣桌面,想了一想,眼睛一亮,看着那少年道:“有了,爹爹姓向,你少不得随我姓,又爱读书,便叫”宣“吧。“
小孩儿喃喃念道:”向宣。“
乍然得了名字挺激动,自个儿念着念着就在屋子里手舞足蹈了起来,不住道:”我叫向宣,我叫向宣。“
向寒边收拾碗碟边无奈地看着向宣:’别疯了,当心摔了。”
话音刚落,向宣就跟洒了狗血的干尸一般,定住了,很是听话。
向寒心道:“倒也乖巧。”
向宣却是贼兮兮地挪了过来,趁他不备,搂着他的脖子,吧嗒亲了一口,软着声儿叫了好几个“爹爹。”
洗了碗,抹了桌子,又烧了水给向宣洗了个澡,直忙到辛亥时,哄了向宣睡着,再拿起那本《春秋》来读。
二月初九,就是试期了,他不能不用心些。
眼看着试期将到,王珩越发地忙了起来。
吏部是六部之首,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都归他们吏部管,诸事繁冗。平日里的各种事情都忙得他脚不沾地儿的,今年圣上一道谕旨下来,竟让他任会试主考官,心里没怨怼那是不可能的,还要去礼部整日对着沈召南那死人脸,想想都窝火。
沈召南是寒门出身,跟他这种世家子弟不同,最讲究清高风骨,食必素,行必简,衣必俭,字必正。先帝当时将刚肃恭谨的沈召南调入礼部的时候,许多官员都无法理解,那样一张脸,你教他如何跟人斡旋。几封折子上去,都委婉地提出他不适合礼部,先帝则莫测道:“沈卿此人,日后可见端倪。”
先帝一语中地,别看沈召南脸长得像一棵老铁树,瞧一百年都未必瞧出花儿来,接人待物却是面面俱到,事事稳妥,贴心得让人找不出什么瑕疵来。
唯独看他王珩却是百般不顺眼。
或者是看仕族中人都带着一种偏见。
上次那封参他的折子余温还未凉却,这厢又要同这厮在礼部贡院同进同出。倒不是怕他,只是这沈召南一看见他就不依不挠的,非要让他当众下不来台才算罢休,跟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开。也不是没想过动他,他本人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对那老母又极是孝顺的,一盆洗脚水都要亲自试了水温才端到他老娘跟前。身为朝中三品大员,竟还跟老母亲挤在京城一拐角旮旯里,一座小小四合院。门上刷的新漆还是当今圣上勘察民间之时,偶然路过,听说这是沈侍郎的家,便要进去瞧瞧,谁知,刚一推门,门上那斑驳的生了锈的漆就污了龙身,圣上看不过眼,强令工部找块地,给沈召南另造了府邸。据昔,因为他母亲喜欢那小四合院,至今也没搬进那广敞的新家。
无欲则刚,为人至孝。
要是动了众人乃至圣上眼中的榜样,犯了众怒不说,还落得个陷害忠良,掩袖工谗的名声,愈加抬高了寒门地位,可谓得不偿失。
王珩放下手中今届试子的履历表,揉了揉额头,烦躁得紧。
“兰亭,可是身体不适。”右侍郎苏彣端着一杯茶踱到他桌前,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搁,笑道:“六安瓜片,先安安神。”
王珩端起茶抿了一口,神色缓和了些。
苏彣抄起那一叠履历表,翻看了几页道:“不过三天的时间,能忍就忍了吧。”
王珩一惊,抬头看他。
苏彣合上履历表,淡笑道:“兰亭性情豁达,甚少有事能让你挂心的。如今试期将近,你却眉头紧锁,南水之畔,梅香太盛,怕是被熏着了吧。”
王珩哑然一笑:“知我者,念之也。”
苏彣笑笑,望着窗边透进来一缕斜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王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哈哈一笑:“何以解忧,唯有社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