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尹雷下江阴(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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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衡终究命人将北苑打理出来,原本杂草丛生的院子植上了花草,陈旧掉漆的门窗清扫干净刷了新漆,殿中的家具摆件统统清理出去又命内务府置办上新的,容衡怕内务府的做事不仔细,让桑烨住着不舒服,下了朝,不能去见桑烨,就来了北苑。
    眼前的北苑已经焕然一新,内务府的总管亲自领着人忙里忙外的操持,一回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的容衡,忙上前来躬下腰身行礼,“奴才参见陛下。”
    容衡让人起身,走到内殿里,看着其中的一个房间,那间房已经仔细收拾妥当,屋内屏风挂帘,桌椅配件,一应都是最好的,容衡却没有留意这些,只是看着那间房子想,桑烨曾坐在里面为他弹了一曲,曲音里有桑烨的深情如许,有容衡的洞若观火,但是一曲终了,一切都烟消云消。
    内务府总管跟在容衡身边,清楚此下正在修葺的北苑将会住进来一位对帝王意义非凡的主子,便弯着腰小心的问:“陛下,可觉得有何处不妥,奴才马上叫人重新布置。”话里指着容衡看着的那间殿阁。
    “就这样罢。”容衡说,“仔细点打理。”不要太快收拾好,他真的不想让桑烨住进来,可又实在没有办法。
    也只几天,原本清冷破旧的北苑就收拾出来了,华美程度不亚于其他宫殿甚至更好,桑烨只身一人住了进去,随身只带了一把琴和贴身的剑,临走也没有跟容衡说一句话。
    容衡端着一盏茶慢慢的喝,入口略微有些苦涩,含在舌尖再吞进腹中,直苦了五脏六腑却又让容衡半点说不出,等桑烨走出了宫门他也放下了手中茶盏。
    一切平静得如同四季变化的寻常,天热了消暑,天冷了添衣,只是身边再不会有那人执一盏解渴的茶或捧一件御寒的衣,在他需要的时候就及时的送来。
    容衡长久的看着殿外入秋的天,心里在想这些年来,他一步一步走过的路,其中每一步他都走得艰险,时常有身立危崖的感觉,一步之差的距离,落下去就是万劫不复。十年前他命悬危崖那一幕直至如今都鲜明刻骨,同样的,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下他的桑烨也是刻了骨的。这些年来,他一步步的获得了尊重,敬畏,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他也丢了另外一些东西,比如仁慈。
    对别人的,对自己的。
    丢掉仁慈是不想再一次身临悬崖深渊。
    但如今却再一次的体会到了命悬一线时的惊惧和无尽的悲哀,却是桑烨给的。
    打理过的北苑少了些冷清,只是空荡得很,已经是中秋,黄了的树叶被风一扯就落了下来,一株海棠花开得却非常茂盛,清香扑鼻,桑烨在花树下坐到夜色四合,海棠花在风里落了满地,被风一吹堆至角落。
    落花似冢,如霜如雪。
    桑烨取出古琴平放在膝上,修长手指轻拨琴弦,夜风缠绵朝远方送去一曲镇魂音,桑烨闭着眼睛弹至半途指尖微颤,几个弦音忽而乱了调。
    他昏迷这段期间,自元嘉死后,元嘉的妻子柳氏因悲痛过度也自绝于狱中,元嘉一双儿女被送进了全天下最有名的一家女昌馆,女昌馆名叫南馆,在江阴。
    桑烨想起元嘉被宣进宫的那个晚上,曾独自来见他,神色凄惶,元嘉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受穆盈诬陷只怕祸及满门,跪在桑烨面前要桑烨尽力保住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一定要桑烨答应了才起来。
    其实不止这一条路走,除了进宫还可以逃,逃过这一劫,保住了命,过后再寻机澄清或许就可以保住元府忠贞之名,只是逃的话便要累及柔弱的妻子和年幼的一双儿女随他奔命,如何又忍得下心让着妻儿无辜遭罪,也侥幸的想,当面进宫将事情说清楚,凭着多年来的尽忠职守,忠心为主,也许还有活路走。
    然而,哪来的活路,皇帝预谋已久的就是一条死路。
    可如今,受故人临终所托,他却未衷所托之事。
    桑烨眼睛微闭,鸦黑的睫毛在夜色下也看得真切,带着些许水光细微的颤动着,像是念及难忍之事时的难以压抑,他是由元嘉想到了容衡。
    往事历历在目,只需稍一回想就能牵动出所有来,清晰如在昨日,但他却不敢多想,仅是想到容衡用药险些毁了他一身修为之后,又在殿上说是他教会了容衡残忍,便让他心里像是破了个洞,空落落的难受,容衡这样说,便是让他都不能怪容衡了,因为容衡的一切手段都是他教会的,哪怕是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也是他让容衡这样做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怪一个学以致用的人呢。
    可正如他没有立场怪容衡,也就没有理由去原谅容衡。
    一曲镇魂欲安故人,曲终,桑烨双手按住琴弦断然收音,闭着的双眼睁开来,那双眼睛黑得像墨玉,深如秋潭,平静之下藏着莫测的暗涌。
    桑烨一动不动的坐着,过了不知多久,嘴角忽而轻轻一勾便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带着一丝看透之后的寥廓和怅然,这天下哪有让徒弟为难师傅的道理。
    桑烨独居在北苑,汤药自他伤好之后又持续调养了一周就停了,每日的饮食有人定时送来,桑烨却并不多吃,容衡用的药霸道得很,食用多了最后就只有死路一条,且那药用银针完全试不出来,容衡防着他的根本不会就此罢手,桑烨只能尽量少吃,将吃剩的饭菜都埋到花树下,事后再尝试用内力将药性慢慢逼出来,每每如此,他就像是受酷刑折磨了一遍,五内绞痛如同有万只虫子在撕咬,浑身冰冷如坠冰窖,汗水却又不停的冒出来,待到将药性都逼出体外,整个人虚脱得坐都坐不稳,身上也像是被水浇了个湿透。但到底是有用的,时日一长,他再运内力时也不再那么痛苦。
    住到北苑来已有半月,桑烨每天的活动范围只在北苑里,容衡虽然默许他独自一人住在北苑,却不允许他踏出北苑一步,桑烨性子向来淡然,容衡既然不允许他出北苑,那他干脆连宫门都懒得打开,像是彻底的避了世,不见人,终此一生都在北苑里度过。正是这份连容衡都闭门不见的假象,让他有机可乘。
    元嘉生前门下往来的人不少,元嘉死后虽然大多有来往的都被朝廷搜查过,并且因此获罪的也不在少数,但还是有一两个平安渡过浩劫且品性正直的仁义之士,且就身在朝中。
    元嘉来找桑烨的那天晚上,求桑烨力保他妻儿无恙之后,也知道事不由人,必要的时候得有两手准备,临走时,告诉桑烨若他终究无力保他妻儿,也无需自责,只怕他也会因此被容衡牵怒,元嘉反而于心有愧,所以让桑烨只需尽力而为,若是力所不能便罢了,他门下交往的人里,也还是有人虽与他有所往来却不过分显露人前又可以托付的,如果万幸不受牵连的话,也能救得他一儿半女,这个人名叫尹雷。
    桑烨对尹雷的接触不多,印象并不深,只记得这人性情豪爽,不拘小节,但凭仅有的几次接触,桑烨也知道此人外粗内细,做事谨慎。
    一日,桑烨坐在棠花下看书,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飞到他手边“咕咕”的叫着,鸽子的一条腿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竹筒,桑烨伸手捉过鸽子解下竹筒,手一松开那鸽子便循着路往北边飞去,桑烨从竹筒里倒出一卷字条来,展开看上面是一行小楷,写道:“元兄所托之事虽未足愿,君亦不必自责,我此次受命将下江阴,会尽力设法救出故友儿女,若事成再行告知,稍待。尹雷。”桑烨看完将字条于指尖捻成了尘,随风散得无影无踪,然后继续神色平常的看着手里一本有关音律的古籍残本。
    尹雷隔日便去了江阴。
    江阴突发秋涝,暴雨连袭数日,与此同时,晋国其他地方也是多日降雨,雨水连绵灌入贯穿整个晋国的主要河流邑河,邑河之外支系众多,如同血管经脉一样延伸至晋国疆土的每一个角落,如今主河道水位上涨装载不下就往其他支系猛灌,江阴地段的支系束江在邑河下游,急涌直下的水流一股脑的注入束江,束江的河道堤坝虽然每十年间便要重新修筑加固一次,但此时也有些难以抵挡得住邑河横灌的趋势,若再拖上时日,只怕除了燎京这第二繁华的江阴就要被水淹了。
    江阴府尹急书上奏,请求朝廷支援,尹雷是工部尚书,朝廷接到上奏立时宣他入宫,跟容衡对着地图上的各个要塞商讨了近两个时辰,最后拟定出一套方案来,领了帝命,尹雷便立即点数人马一刻不停的赶往江阴。如此刻不容缓,一方面是须抢在秋涝成灾前抢修河道,让江阴免于天灾,使百姓得以完成秋收,尽臣子本分,一方面则是为了早一日到达江阴也就早一日救元嘉的一双儿女元瑛和元胥出苦海,让故友得以瞑目。
    自从元嘉死后,尹雷便一直寻找机会去江阴,奈何无皇帝下旨他贸然去江阴必定会招来天子的猜疑,反而于事不利,又不能让人时刻注意着江阴的动静,只能绕着弯子的知道元瑛和元胥尚且平安,万幸也没有遭受其他没有人性的磨难,让他还能捺着性子等待时机,如今时机到了,而且还不算晚,尹雷不得不说,内心里他是很感谢这场天灾的。
    尹雷领着一队人快马加鞭,只用了四日就到了江阴,因为一路上不分日夜的赶路,中途才落脚休息过一次,等到了江阴一群人已经磨得人疲马乏,嘴上起了满嘴的燎泡,风尘仆仆。江阴府尹亲自带人前来迎接,接到了尹雷一行人,便说已在酒楼设宴接风以作招待。
    尹雷是打算到了江阴稍做歇息就去查看河道的,他要办的事不论是公是私哪一桩都等不得,江阴府尹却是不敢怠慢京都来的人,想着急也不急在这一顿饭的功夫,便事先布置了就候着人来。
    “大人,看是不是先去用点酒菜,这一路风尘仆仆才到了江阴,下官早便备好了酒菜候着。”江阴府尹跟在尹雷身边,脸上堆着笑,一边说一边去看尹雷身后众人。
    尹雷带来的人尽皆只听尹雷号令行事,是故尹雷让连日连夜赶路,将需得七八日才能到的路程硬是缩减了一半下来,却令得所有人累得要死要活,也没有人多言报怨一句,如今这饭自然也听凭尹雷一句吃与不吃。
    尹雷沉默片刻,转头去看身后带来的手下,一堆人灰头土脸的却硬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身上官袍都沾了不少尘土,好像这样出去也有失官家体面,外人看了可能还暗道皇帝虐待手下官员。
    “府尹既然已经备好酒菜,尹某也就客随主便了。”尹雷脸上带了笑对府尹道:“酒楼在何处,还请府尹带路。”
    “嗳,好,大人这边请,下官这就带大人前去。”府尹弯了眼,遥遥指向一边,领着一行人往江阴最大的酒楼雁回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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