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绵绵的细雨总是不停，檐下不断有雨滴啪啪落下，湿润的气息沁人心脾。
    颜路看完了最后一份竹简，又认真给张恒修改了文章，十三岁的少年课业暂毕，欢快跑出去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颜路自己一人坐在屋中又看了一会书简，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硬的太阳穴，刚支着手臂在案上暂作歇息，耳边却模糊听见了开门的声响，带着雨雾清凉的湿润气息，温暖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力度适中的揉捏他的肩膀，又帮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才从背后缓缓将他环抱住。
    浅淡的竹香蔓延开来，颜路没有睁开眼睛，只模模糊糊道：“……回来了。”
    “先生若是困倦，不如躺下歇息一会。”张良跪坐在他身后，发间还有湿润的雨意，语气亲昵又自然，挽住他的肩头低声道，“子房会写好功课，一会送去给先生。”
    听到这句话，颜路慢慢张开眼睛，偏过头去看他：“你去……见了谁？”
    张良看着那双带着温柔的琉璃色眸子，映出了自己含笑的面容时，忍不住更加收紧了手臂，目光从自己腰间的银色长剑上一掠而过，伏在他耳边悄声问：“先生猜不出来？”
    这个问句的回应，是颜路长久的沉默。
    这个时候，他除了那个人，还会去见谁？
    “……韩公子？”
    张良毫不意外他会回答出是谁，反倒更专注于怀中的人呆愣的神色，俊秀的面容垂下，突然抬手握住了颜路的手指，笑着抬起另一只手为他倒了杯热茶，又将茶杯推了过去：“先生的指尖好冷，先喝杯茶。”
    颜路接过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垂下眼睫，突地问道：“韩公子之愿，可是你之愿？”
    “先生想听真话？”
    “自然。”
    张良侧过身来，歪着头思索了一会，浅青色的发带顺着莹白的脸颊落下，湖蓝色的眸子里晦暗不定，握住颜路的那只手却极为笃定，片刻后一字一顿回答道：“公子之愿，虽非我之愿，却有相似之处。”
    他的愿望，想必还是……
    颜路抿了抿唇，艰涩的吐出两个字：“韩国？”
    张良含笑点头，目光直直的瞧着他，闻言更搂着他不肯松手了：“第一次在伞下见到先生，便觉先生可明我心中志向，今日听先生这样问，倒果真是应验了。”
    他第一次见到张良时，韩非早已死于秦宫，大概是因为秦皇的缘故，他也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位韩王公子，此时此刻突听张良说起，他心底却突然升起几分好奇，坐直了身体问道：“韩公子……不知性格几何？”
    “公子文采灼目年少有成，性情温和却很严谨。”张良见他端着自己倒得那杯茶，仿佛是在发呆，手指抬起轻轻抚了抚那人颊边细碎的乌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虽王上昏庸公子不得重用，因而一直郁郁不得志，我却一直觉得公子值得追随。”
    说罢这话，两人俱是沉默，颜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简重新卷起，仿佛是不想再看了，张良注视着他的背影，低头用他的茶杯喝干了最后一口热茶，目光朝向那人的背影。
    “先生，是不是不喜欢公子？”
    颜路的手指顿了顿，没有回头：“我只怕，你笃定心意追随他，以后会伤心。”
    张良眼神一凝，略微怔然，随即摇头：“先生过虑了。”
    站在书架边的人苦涩的勾起唇角，轻声道：“倘若当真是我过虑，就好了……”
    张良没有听到他最后的那声叹息，反倒扶剑起身走到他身边，低身帮他收起那些堆在地上小丘一样的书简，收到一半的时候他骤然抬头，正好和来不及收回目光的颜路碰在一起，湖蓝色的眸中染上几分幽暗。
    “先生，为何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良？”少年抱紧了怀中的书简，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仿佛要从他眼中抓出些什么，话语中蔓延开来的则是疑惑，“又像是悲伤，又像是懊悔，深处却仿佛蕴着眷恋，还有其他的什么……”
    颜路没有说话，任由咫尺之遥的那个人渐渐靠近，湖蓝色的眼眸化为波澜不惊的湖水，一点一点的将他全身淹没，再不挣扎……
    “哥哥！”
    张恒的声音骤然响起，颜路仿佛立时惊醒过来，垂下了眼眸不再看他，张良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得已站直了身体，回过头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弟弟从房门口探出个头，眼珠子骨碌碌的飞转着。
    “怎么了？”
    张恒话还没说完，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就跳到了他的背上，两人叠罗汉一样的望着他，笑着叫道：“水姑娘来了，快点出来！”
    张良一听这话，脸色迅速沉了下来，眼底仿佛有几分不愿，可碍于弟弟妹妹都在那里瞧着他，还是脸色难看的朝着外面走去，唯有站在他身后的颜路，突然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出声道：“水……淑子？”
    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张良已然回过头来，面带笑容的望着他，弯弯的唇角和弯弯的眉眼，真是怎么看怎么像只狐狸。
    “先生既然认识水姑娘，便和良一同前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