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过去的魔爪无处不在，来自过去的黑暗狞笑着向看不清的未来延伸，纠缠的我不能脱身。然而我竟忘了，黑暗的尽头，总有光明。即使狼狈，只要挣扎出黑暗的泥沼，你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太阳。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这个南方小镇。
    曾经，我对这里恨之入骨。那时的我，只想迫切地逃离，逃离一切令人窒息的东西。然而，兜兜转转，一晃多年，我竟还是回到了这里。
    小镇的街景与记忆中并无二致，毫无时间留下的痕迹。该热闹的仍然热闹，该冷清的依旧冷清。可我知道，这里并没有被时间遗忘，毕竟，物虽在，人已非。
    站在格林苏的门口，恍如隔世。
    我摸出生了锈的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这扇卷闸门许久没有打开过，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转动了钥匙。缓缓将门往上推，纷纷扬扬的灰尘如同昔日碎屑，随风而去。下午的阳光明亮得刺眼，恍然间，我竟有了一种他还在那里等我的错觉。
    没有人。
    空荡的房间，没有人。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怎么会冒出那种可笑的想法。总是期盼着明明不可能的事情发生，这大概也是人的通病吧。
    以前，一进格林苏就是一条长长的吧台。那条吧台长得出乎意料，直直地横贯了这间不大的店面。它把格林苏分为两个世界。吧台的外面，是人们从门外带来的喧嚣吵闹，客人们来来走走，偶尔停留在吧台前小酌一杯。而吧台里，则通常只有一个人安静地坚守着。他们仿佛是这个世界的看客，静静地站在吧台后，笑看人间百态。
    站在吧台后的人，有时是老板，更多的时候，是程慕，后来，我也成了他们的一分子。
    现在，那条吧台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它是被卖了，还是被当成了垃圾丢掉，我只知道，它确实已经没有了。隔绝人间险恶的藩篱，没有了。牢牢保护我的屏障，没有了。
    而程慕，也没有了。
    说起来，人生其实很像一个圆。从开始到最后，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然而降临和离去这个世界时，还是自己一个人。虽然我的人生，仍未走到尽头，但我已经看到了尽头的存在。当生活变得平淡时，你很容易就能看到尽头所在。你知道你的人生不会再波澜起伏，剩下的，就只有朝着终结的目标，缓缓走去。
    而我，现在就在这条通往终结的平顺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行走。
    小时候很想要英雄的人生。每到夜晚，我常会幻想，我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在夜幕的笼罩下，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的好戏，然后，女侠和她的真命天子，迎着月亮，过着轰轰烈烈四海为家的逃亡生活。
    长大后我倒是真的过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生活，不过并不是像幻想中那样豪气冲天的日子。那段日子，时至今日，我仍不愿想起。那是我的人生里，最为黑暗的部分。它是深埋在泥沼下的流沙，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人永远地吞噬。
    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是程慕一直陪着我。可是久而久之，他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我们相互折磨，谁都不快活。于是有一天，我选择离开，我选择把程慕和那段日子一起，打入记忆的地牢。
    很多时候，充满了郑重的仪式感的告别，只不过是重逢的过渡，而那些轻语的再见，那些满怀希望的转身，却是永生的再也不见。
    我没想到，我和程慕，还会再见。我没想到，我和程慕，终究再也不见。
    有一段时间，店里的吧台常常摆着满满一盒彩色纸条，来往的客人们不时停下脚步，匆匆在纸条上写下轻飘飘的话语，贴在吧台旁边的墙上，直到贴满整面墙。那些纸条还在，曾经鲜亮的颜色在岁月的洗刷中开始发黄变旧。有些字迹模糊了，有些却依然清晰。我走到墙前，一张一张把纸条撕下来。干掉的胶水黏下了墙面上的灰泥，没有了纸条遮挡的墙壁，显得更加斑驳。站在斑驳的墙壁前，我看到了我，我看到了十八岁的我。
    十八岁的我，靠在满墙的纸条上，和程慕死死痴缠。夜深时，卷闸门拉下，整个格林苏，是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现在想来，从十七岁到十八岁的那段时间，大约是迄今为止我所活的不多的年岁中，最快乐的日子。当我跨过十八岁的这个坎儿，一切便开始分崩离析。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幸福的种种幻想，以十八岁的这天为界点，轰然坍塌。
    十八岁以后，我曾经以为，就这样了，我的人生只能变成一滩腐臭的烂泥，我将在无止尽的愤怒和悲伤中凄然死去。我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拯救我，我已身处地狱，无人可做那根拉我上岸的唯一的蛛丝。然而，我走出来了。
    我走出来了。
    虽然过程极其惨痛，但我毕竟走出来了，靠着自己的力量。任何人的救助都是无用，人，只能是自己的救世主。可惜这个道理，十八岁的我不懂，身处地狱的我，不懂。
    我是一个鸵鸟属性很重的人，这样不好。我害怕遇到麻烦，害怕被人伤害，害怕别人知道我内心的黑暗。我比任何人都害怕面对过去，所以我一直在逃。又因为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的胆怯，所以连逃，都逃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只是，逃了这么久，我逃开了吗？
    逃了这么久，我没有逃开。
    “面对”这件事，我从十八岁以后一直在学。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直到我又一次站在格林苏的中央，我才终于学会了它。
    当人可以真正面对自己的过去时，才能从过去的魔爪逃脱。
    程慕，我想，余生提起你时，我终于可以不再痛苦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属于我们的欢乐时光，我终于可以，倾尽全力去爱你了。
    还记得第一次约会时，你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你说，放学我在格林苏等你。
    这一次，换我等你，即使知道，你再也不会来，我还是会等你。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生命的尽头，等到，我们可以再在一起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