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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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古都外城的大街上,嘈杂的人群来来往往,有叫卖的小贩,低头的顾客,也有行色匆匆的赶路者,和悠闲漫步的旅人……
街道的两旁,各色店铺、酒馆、客栈整齐地排列,进出着或是顾客,或是伙计的人们。在这些建筑中,有一幢小阁楼显得分外别致,它竟没有匾额,门安静地敞开着,内里的人却并不许多,只有个在柜台上正坐着打盹的小童,似乎这幢安静的阁楼和它所处的繁华街道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使得它们并不在一个空间之内。
那打着盹偷懒的小童头部不停地底下又抬起,重复着小鸡啄米的动作,伴随着身躯的摇摇晃晃更显出几份滑稽有趣,但在午后阳光照射的对比下,竟让人瞧出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详的味道来。
倏然,小阁楼大堂中向上的木质扶梯上传来了一个脚步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厚重而又轻盈的矛盾,落地下盘稳重,仿佛树木扎根岿然不动,抬步之间更替轻盈灵巧,翩若惊鸿,就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微乎极微——一个内家修为极高之人正自那扶梯之上走下。
那人自扶梯上走了下来,渐渐失了遮挡,露出真颜,双眉如墨浸扶风杨柳,双目如桃花不笑自媚,鼻梁高挺,肤白若雪,一头黑瀑青丝被胡乱绞上一根桃木制的古拙发簪,凌乱的黑丝丝丝缕缕不受拘束地垂下,一袭靛蓝长袍穿得不甚整齐,仍能窥见主人雪白修长到令人窒息的脖颈下诱人的锁骨,腰间一条红色腰带束其纤腰,不盈一握。
那恍若迷路仙人的男子绝美的面上笑意盈盈,竟是又透出一股风尘之气,那种圣洁与肮脏的结合不但不显突兀,反倒更显几分魔魅。
男子并未将鞋认真地穿好,就连袜子也没有穿,衣摆下雪白的脚踝踩在银色的鞋沿上,两相衬托,更显精致。
男子走到了柜台前,瞧了眼正在打盹的小童,明显是乐了,脸上的笑容更深——只是不知这乐,究竟是气的还是真乐——他抄起桌上的竹简对着小童的不停点着的脑袋就是一记狠敲!
“啊!痛死小爷了!谁,竟敢敲小爷的脑袋,看小爷不……”被敲醒的小童显然还没有真正清醒,一脸恶狠狠地抬头,然后马上就蔫了,“呃……公、公子爷儿,您、您不是在见客么,怎么、怎么……”
“怎么下来扰你美梦是么?”仙人般的男子轻笑道,那漂亮的让人不敢直视的面庞显得越发的明艳,不过这幅美景在此刻的小童面前无异于勾魂的鬼差在笑,在男人的注视下,小童的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当、当然不是了,公子爷儿怎么能这么想书歌呢……”可怜的小童头上的冷汗都顺着他被吓得惨白的脸颊往下滑,可他连抬手去擦的勇气都没有,完了,公子一定又要拿他试药了,他怎么就撞在了公子前几个药人都死掉新的药人还没着落的档口上犯事儿啊……
男子眼见小童越发白的脸色,心中明了这逗人不能真逗过了,便挑了挑眉,打断了小童的辩解:“行了,本公子还没缺人缺到拿你这幅经不起操练的身子来尝试本公子的宝贝,要你看着的药煎好了没,本公子琢磨着这时辰左右也是该到了的,别煎过了时辰,误了本公子一锅好药。”语毕,转身,又用那种不急不缓的脚步步步踱上了楼。
目送自家公子隐没在楼道的颀长身影,终于从惊恐的余韵中解脱,小童抹了抹额头尚未干涸的冷汗,倏然鼻尖嗅到一股奇异的药香,方才一拍脑袋,差点蹦起来,慌忙跑出了柜台:“糟了,药!”
那靛衣长衫的男子上了阁楼的二层后,径直走向阁楼二层长廊的尽头,在最里的一间厢房门前停了下来,抬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就在那双长指白皙的手轻启厢房大门的瞬间,一抹银亮倏然从厢房内窜出,直袭靛衣长衫男子修长的脖颈。
男子兀自勾唇一笑,那快得几乎连轨迹都瞧不见的银亮在他的五感内仿佛被放慢了数倍一般,将头轻轻一撇,避开了那锐利的锋芒,那抹银亮堪堪擦过男子一缕垂下的散乱青丝,重重钉在了男子身后的木质墙面上,发出了一声象征着极大力道的闷响。
“啧啧啧……”靛衣长衫的男子回过头,退了几步,来到那抹银亮旁——一把尖长的刀刃全部没入墙内的锋利小刀,修长的手指仿佛是在挑逗一般地抚上了小刀的刀柄,“真是无情呀,明明知道来的是在下,还下这么狠的手,龙鳞兄你真的很在意这个孩子呢~”
“现在不是探讨我是不是在意他的时候,”一个略带沙哑和疲惫却依旧不掩磁性的低沉嗓音带着浓浓的不悦从半敞着门的厢房中传来,“已经服了你两贴药了,他还没有好转的迹象——药煎好了没?”
“我这几副药虽称得上是灵丹妙药却也不是什么仙家物事儿,哪能起效得那般迅速,还说你不在意他呢,都急成什么样儿了。”靛衣长衫的男子闻言面上收起了嬉皮笑脸,换上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一声作孽,抬脚朝那半敞着门的厢房走了进去。
厢房内,一张几沿镂雕蝠寿桃的红酸枝茶几,几张凳沿雕葫芦藤叶凳脚结葫芦的红酸枝凳,一张似乎嵌在内墙的床,床架上方用楠木镂雕腾云仙鹤和伏地寿龟,这几件雕品精美大气,足见主人家境殷实。
一男子一身红衣似血,倚坐在那似乎嵌在内墙的床边,动作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慵懒随性,与之不相称的是一双溢满血丝的吊眉狐狸眼和绷紧着的不离床上躺着的人分毫的视线,那夹杂着太多情感的视线浑浊着,但是,太过浑浊的视线往往看上去不带任何情感。
靛衣长衫的男子见状又是一阵摇头,可却什么也没说,径直找了张茶几旁的小凳坐下,随手提起几上古拙却不失大气的黑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盯着红酸枝茶几的几面,兀自品起茗来。
红衣男子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盯着床上躺着的人出神。
就这样,厢房里的缄默持续了很久,只有靛衣男子品茗的声响。
“他真的再也不能修习内家功夫了吗?”突然,红衣男子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只是双眼依旧没有离开床上躺着的人。
似被红衣男人突然的开口吓到,靛衣男子猛地呛了口茶水,一张白皙的面庞涨的通红,开始一个劲儿地咳嗽:“咳咳……什、什么?”
红衣男人依旧是连个眼神都不施舍,紧紧盯着床上躺着的人,似乎害怕不能在床上的人醒来的第一时间望见:“真的没有办法让他再修习内家功夫了吗?”那双溢满复杂的漂亮的吊眉狐狸眼中浮现了明显的自责与内疚,还有其他道不明的情感。
“呃,在下迟早要被你整死,”终于顺过了气儿的靛衣男子长指轻抚自己上挑的眼角,柳眉轻蹙,似乎也有些力不从心,“少主子被你伤的可重,受了极大的内伤,也亏得少主子有龙牙蛊皇护体,不然在下就是有通天之能亦无力回天。现下在下能将少主子的内伤医好个七七八八已是大大的能耐,但依旧留有隐患,若是修习内力便会冲撞少主子体内的这些隐患——在下也想少主子能习武自保,只是恕在下技短,实是无能为力。”说完,又睁眼狠瞪了红衣男子一眼。
红衣男子闻言沉默了,伸出修长的指轻抚上床上躺着的少年还未长开的微微上挑却并不夸张的眼部线条,不似他的飞扬凌厉,也不似靛衣男子的风情万种,而是一种细微的坚韧,柔和而又坚毅,淡漠却不冰冷,就好像龙牙夏季狂暴的雨被漫山遍野的梨花承载着的那种厚重和待雨点落地后的轻柔,就好像……他这便宜徒弟的性子似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相由心生了吧。
“没事的,他会很坚强,”忆起少年那双不甘的眼,红衣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了这样的认知,这个认知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个少年远比他的父亲,那个自尽了的龙牙皇要坚强,大概是因为这个少年有一双属于强者的眼吧,冷静而不甘,“他相当惜命,定能找到远胜于内家功夫的自保方法,而且……在他找到之前,我会一直保护他。”语毕,那双吊眉狐狸眼暗了暗,依旧看着床上昏迷的少年。
那靛衣长衫的男子再次将自己的茶杯添满,升腾而上的水雾模糊了他精致的面庞:“保护少主子?就凭龙鳞兄你这尊泥菩萨?你道皇座上端坐的那位是吃素的么,你无缘无故将一龙牙人带回天枢,他当真没有半分怀疑?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你就将少主子置于险境之中,现下你若还表现得这般维护少主子,无异于将少主子往绝路上逼,你这究竟是想护着他还是害他呢?”
“我知道,不是还有你么,靛甲大人?”红衣男人终于抬头将眼神施舍给了正品茗的靛衣男子,勾了勾唇,吊眉狐狸眼中满是算计。
“这个倒是不劳龙鳞兄提醒,在下自然会护着少主子,”靛衣男子把手一摆,柳眉一挑,对上红衣男人满是算计的眼,自若地调笑道,“在下也会顺便搭把手帮一帮龙鳞兄这尊泥菩萨过江的呀~”
红衣男人也勾唇笑答:“那就有劳靛甲大人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有极少数宫里的老人才知道,眼前这个名震天玑古都的神秘医仙其实就是上一辈的靛衣十卫之首——靛甲。这位靛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众所周知的,天枢的暗卫团体只忠于自己所隶属之人。这让历代继位的天枢皇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却一定会去做的,理所应当、合情合理的传统——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夺权失败的皇子的暗卫团体赶尽杀绝,毕竟就成功上位的这些王者来说,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支不属于自己的暗卫团体对于自己辛辛苦苦抢下的江山所带来的无尽的威胁,就更遑论留下任何一个暗卫团体了。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属于自己的暗卫团体永远不会向自己效忠。
可是,是谁说暗卫团体一定都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诚然,在他这样从小就接受暗卫教育的暗卫看来,反抗或是背叛主子都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哪怕是天枢皇,他的主人如此忌惮、怀疑他的现在,他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主人的事情,无关乎个人,也并不是慑于什么桎梏而不敢去做,而是为了一种信念,一种荣耀,一种只属于暗卫自己的荣耀——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和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赤衣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时,在他们生命的尽头,他们最原始、最本能的愿望竟那么出奇地一致——“头儿,主人就交给你了。”主人,就是他们存在的价值啊。
但是,眼前这个靛甲就是一朵暗卫中的奇葩!他被那些少数的知情者暗中称为“暗卫悖逆者”。上一辈的靛衣十卫乃是隶属当今天枢皇的三皇兄,已故的三王爷的暗卫团体。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靛甲身为当时的靛衣十卫之首却并非暗卫出身。已故的三王爷的外公,前朝的兵部尚书在三王爷九岁那年去了一趟龙牙,竟将这位靛甲从那南蛮之地带了回来,还利用职务之便挤兑掉了原本的靛甲,硬是将这位南蛮之后塞进了靛衣十卫里头。要知道,为了培养暗卫成员之间的团队协作能力,暗卫们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一起经历生死,感情比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都还深厚,试问,这挤掉他们原本的头儿硬插进去的主儿能受欢迎吗?所以,这位靛甲在上一辈的靛衣十卫之中是相当的不受欢迎——也许不受欢迎已经不足以形容了——但他从来都是一副嘻嘻哈哈浑不在意的样子。
直到后来,这位靛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皇子们争抢皇位的混战中竟然与当今的天枢皇里应外合,背叛了他的主人,成为了天枢皇打败最强劲的敌人的最后一颗棋子。靛衣十卫被灭杀的那一幕直到现在还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九名身罩靛色长衫的男女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只一靛衣男子独立其间,倒下的一名女子,好像是靛乙吧,狰狞着一张俏丽的面孔,杀气腾腾地嘶吼,仿佛一只被挑断了指甲的野兽在血泊中挣扎那般绝望憎恨:“你根本,不配当暗卫!主人怎么会相信你!”那靛衣男子轻松抬手,一剑结果了那个女人,鲜血溅在了他的衣摆上,但他依旧一副闲适的样子,勾唇一笑:“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暗卫。”亲手剿灭靛衣十卫的正是这位靛衣十卫之首,靛甲。
他是直到天枢皇继位之后才知道靛甲的真实身份的,那时天枢皇刚刚继位,还有许多的烂摊子要收拾,而赤衣十二卫中仅剩他一人,所以许多事情都必须由他去办,受伤也就成了那段时间的家常便饭,而这位早已退出了人们视线的靛甲竟是在天玑古都内开起了医馆,这对于疑心甚重的天枢皇来说,留着一个背叛了自己主人的暗卫存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所以,可以说他从来都没看透过他的主人。
他在天枢皇继位以前也与这位靛甲有过几面之缘,说不上熟稔,但总归是认得的,图个省事他就经常来这位靛甲的医馆处理伤口,一来二去的,竟成了友人,偶然的机会发现这位友人竟擅长使蛊。
他隐晦地向自己的这位友人,这位上一辈的靛甲透露了自己的疑问,不想对闻言竟是极大方,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名龙牙蛊师,不过龙牙人都唤他龙牙蛊皇。这倒显得他这么拐弯抹角地问询有些多余,不过现下想来也不外乎是觉得他知道了也没关系或者干脆就是故意让他知道的,毕竟他的主人怕是早就知道了这位靛甲的真实身份才留下他的。
地处南蛮的龙牙国和与其接壤的碧印国并称“双蛊国”,又有“东蛊龙牙,西毒碧印”之称。两国之内人人都是制蛊玩蛊的好手,都是打娘胎里就在养蛊了,三岁小娃都可称得上是蛊师了,倒也并不是说这些人还爱好邪门的玩意儿,百姓么,无非就是把这个当成了职业或赖以为生的手段,因为南蛮四周多瘴气,养蛊有抵御毒虫毒气侵害的效用,最开始的蛊虫大抵也都是为了这个效用而诞生的。
虽说是并称,但就像那诗词“东蛊西毒”中传唱的那样,因为瘴气林的占地面积更大些,龙牙的蛊相较于碧印来说是更厉害些的。传说中,龙牙的开国先祖中就有一名蛊师,利用蛊虫为龙牙疆域的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据说蛊虫由单纯的抵御毒气毒虫这样淳朴的功效开始转变成现在世人眼中邪性可怖的东西就是从这位蛊师开始的。不过不管其他国家的百姓怎么惧怕,这位蛊师也是铭记在龙牙百姓心中的一段神话,这位蛊师被龙牙人称为蛊皇。
这位龙牙蛊皇去世前为他的后人留下了一种千年蛊虫,这种蛊虫也被赋予龙牙蛊皇的称号,关于这种神秘蛊皇的传说不胜枚举,相传那位蛊师曾在上古战争中用这种蛊皇的一滴血让一整片湖里的水都变成了剧毒,就连飞过湖面上空的鸟儿都会受到水中毒气的侵蚀而坠落,从而摆脱了敌人的追击,留下了著名的龙牙毒湖。传说还提到这种蛊皇还可以延长寿命青春永驻,有那位蛊师活到了一百五十多岁为证,他的后人寿命也似乎都相当地长。历代龙牙蛊皇之后手中都攥有这种蛊虫,光凭这点,就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这也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前朝的兵部尚书要将这位来历不明的南蛮人硬是塞进他孙子的靛衣十卫里头了,只是也不想想,这龙牙蛊皇历代只为龙牙皇族,纳兰家族出力,又怎么可能真心助一中原皇族夺位呢?就是不知这位龙牙蛊皇之后为何要跟着哪位前朝的兵部尚书进入中原。如果说是纳兰家的命令,那为何连对后来龙牙的灭亡也视而不见呢?如果是不想再替纳兰家效力,又为何拜托他请命随龙震天将军征讨龙牙呢?如果是早有算计,又怎么能算到他一定会带回他这个身藏龙牙蛊皇的便宜徒儿而不是其他的两位皇子呢?
对上红衣男人上下打量的晦暗眼神,靛衣长衫的男子夸张地打了个激灵,双手抱臂上下搓了搓:“龙鳞兄你一直盯着在下瞧,在下会误会龙鳞兄的意思的。”然后果然收到了红衣男人甩来的一个白眼。
“在下会让少主子找到自保的方法的,”靛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眯起一双桃花眼笑道,“也许,龙鳞兄不介意少主子多一个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