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午饭过后，顾老爷子索性就带着顾倾城去了昨天说好的他认识的唱戏师傅那儿，还带了两盒价格不菲的大红袍。
    顾倾城想着，这大红袍虽然值钱，但终究是比不上那血锡兰苦茶，便让自家爷爷换一换。
    顾老爷子不说话，只是笑，最后还是拿着那两盒大红袍出了门。
    那师傅姓梅，据说年轻的时候唱的旦角红遍了大江南北，每逢出台，台下必定是座无虚席，为了听她唱戏，千里迢迢赶来的人有，砸了重金的人也有。不过后来嫁了人就再不唱戏了。
    顾倾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沏茶的老妇人，一脸岁月的痕迹，却掩盖不住风韵，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闻到掠过鼻尖的茶香，顾倾城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自家爷爷放弃了那价值连城的血锡兰苦茶而选择了稍逊一筹的大红袍。
    “咱们有几十年没见了吧？”顾老爷子先开的口，话里满是怀念。
    “四十五年了。”梅师傅把沏好的茶递给他，面上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是啊！咱们都老了！”
    “这是你孙女儿？”梅师傅把目光移到一旁的顾倾城身上。
    顾倾城点了点头，唤了声“梅师傅”，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
    这茶叶不是顾老爷子带来的，却也是上好的大红袍，茶香熏得人迷迷糊糊的。
    “是啊。这丫头可是我老头子的心头肉！”
    “长得真漂亮！”梅师傅笑起来，也是淡淡的，问她道，“叫什么？”
    “倾城。”话是顾老爷子答的，带着一股子得意。
    “这样貌，倒真是倾城！”
    “那是！我的孙女儿！”
    “这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儿没变，跟个孩子似的。”
    “你不也是，跟以前一样，见着谁都不咸不淡的，”顾老爷子说着，看着杯里的茶，“还是只喝大红袍。”
    “你今儿个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聊天儿吧？”梅师傅喝了口茶，打断顾老爷子的追忆。
    顾老爷子笑笑，看了顾倾城一眼，对梅师傅说道：“这丫头三岁开始学唱戏，却说总觉着少了点什么东西。我就想着带她来见见你，兴许你能提点提点她。”
    “我已经几十年都没在人前唱过了。”她又重新把目光放在顾倾城身上，“你要是不怕失望，就唱一段儿吧，至于能不能帮你，我不好说。”
    “谢谢梅师傅。”
    梅师傅把祖孙两人带到了花园，花园里有数不尽的菊花，也只有菊花，和风带着花香缓缓而来，萦绕在周身不肯离去。
    顾倾城唱的是锁麟囊的一段儿，身上没有行头，碎花裙搭上悠长婉转的戏曲调子，再配上这满院的菊花，别有一番风味。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梅师傅看着顾倾城的一举手一投足，眼里蒙了水雾般，怔怔的。
    她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就喜欢站在菊丛里唱戏，台下练嗓的时候，一直都是在自己那个种满了菊花的院子里，出台时也得叫人在台子周围摆上盆菊，不然就不唱。
    当年的自己，比起眼前的人，只怕唱功也略要逊色几分。
    眉角未曾勾勒，已是让人迷了眼，要是弄上了那一身行头，指不准又会有多少人丢了神，失了魂。
    “你这孙女儿，亏的是生在当今。”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顾倾城，“不然，保不齐这史书上又会多出多少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是啊！”顾老爷子想到自己心里的事儿，语气霎时沉重了些许，“这样貌，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生在顾家，也是幸事儿。你顾老现今只手遮天，难不成保不了一个丫头一生平安？”
    顾老爷子还想说什么，见到顾倾城那边停了，正往自己这儿来，便住了口。
    九月上旬，风已带了丝丝的凉意。
    梅师傅又领着祖孙两人回到了原先喝茶的客厅。
    “这孩子，打小就没离过家里吧？”这话是问顾老爷子的，可听着，就是肯定。
    “不放心，怕遇着危险，毕竟不比寻常人家。这圈子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儿听了就心慌。顾家就她这么一个女娃儿，总要留几个心眼儿。”
    “也是。”
    梅师傅看向端坐在一边的顾倾城，问：“你知道为什么同样一道菜，同样的做法，大家都觉着自个儿家里做出来的比在外头的要好吃吗？”
    “人不同。”
    “不尽然。”梅师傅笑，看来，她自己也是感觉到了一些的。
    “准确的说，是心意。外头的菜是厨子为了赚钱而做，自个儿家里的菜，是为了让家里人吃着开心而做。你缺的，就是这个。唱戏吧，眉角勾了，行头穿了，自个儿就不是自个儿了。你得把那些个戏里人的情情爱爱、痴痴傻傻都安到自个儿身上来，她们是什么样儿的，你就得是什么样儿的。”
    顾倾城脸上淡淡的。
    情情爱爱……
    痴痴傻傻……
    “你打小就像古时候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小姐，这世道上的情爱纠葛、痴傻缠绵与你无缘，你自然是不懂那种流离失所、阴阳相隔的苦楚。你唱出来的，只有她们的话，却没有心。”
    “我孙子跟你一般大，自小也跟着我学戏，虽然是一时兴趣，但现在有时候还是喜欢唱两嗓。他唱功铁定比不上你，可细听了，却肯定是他更讨人心。因为他经历的事儿多，对情感的认知也多。”
    一番话下来，顾倾城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这话，你说不懂吧，又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可你要说懂吧，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里雾里的，之后梅师傅和自家爷爷聊了些什么她也没仔细听。
    一眨眼，顾老爷子就起身说该回去了。
    看看外头，太阳已经西斜，黄澄澄的光铺散在天边。
    临走前，顾倾城向梅师傅道了谢。
    梅师傅是这么回答她的：“我不知道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可下一回你要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再来。东西就不必带了，这两盒大红袍也够我喝好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