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订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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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大地,连绵起伏的黛青色远山之中,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流破山而出,奔腾而去,直达云水相接的天际。
如画江山,日落美景,此刻却无人欣赏。平日里舟楫往来的江面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竹制的栈桥,仔细看,那栈桥却是架在数十条绳索相连的船只之上,只有半个江面长,两头各有一船队守候。江北船队的头船桅杆上,黑底红字的“卓”迎风飘扬。与此遥相呼应的,是江南船队头船上,蓝底黄字的“孟”。
栈桥中央,搭着一个宽阔的竹亭,竹亭四面通透,亭中人影幢幢,一场武林中极为瞩目的和谈即将进行。
竹亭之中,少林、武当、峨眉、昆仑等二十多个武林之中久负盛名的门派首领分坐两边。中间的主桌上,祭祀用的三牲摆了一长排,酒坛酒盏一应俱全。武林盟主莫千城负手而立,迎着江风静待谈判双方的到来。
申时至,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鼓声过后是两声中气十足的叱咤,两条人影从江面两支船队的头船上翻飞而来,和着衣襟带风的声音,只一眨眼功夫,便掠过几十丈远的江面,同时落在竹亭前的栈桥上。
莫千城眼神一闪,此次和谈的双方当家人,江北卓家卓啸苍,江南孟家孟立仁,终于到场了。
两支船队方向传来喝彩声,那是为自家当家人加油助威的喊声。虽说是和谈,但和谈双方谁都还是较着一股劲,各各使出家门绝学。这个出场算是半斤对八两,谁都没有丢面子。
卓啸苍和孟立仁对视一眼,客套着拱手致意,之后又转向莫千城,拱手行礼,“盟主,久等了。”
莫千城笑着向两人道:“卓当家,孟当家,二位里边请。”
三人入内,卓孟二人又各见过来做和谈见证的诸位门派掌门人。
莫千城冷眼旁观卓孟二人与各门派掌门客套寒暄的场面。卓啸苍面色黝黑,须发皆张,一副莽汉子的模样,而一双精光四射的眼却分明显示着他精明强干的一面;而白面柳髯,儒生模样的孟立仁,举手投足间滴水不漏,绵里藏针,也已将他能与卓啸苍一较高下的气势表露无遗。两人在各家门派面前的寒暄之中,依旧是看不见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难怪会争斗一百多年,莫千城在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知道今日的和谈是否真能止息干戈。
卓孟两家不仅都是中原武林建逾百年的武林世家,且都为武商。两家俱秉承以商养武、以武护商的宗旨,经过百多年的悉心经营,不仅在江湖之中树立了世家地位和名门风范,也积累了极为惊人的财富和势力。
或许是相同的经历和地位使然,两家自建派以来,一直是龙争虎斗各不相让的态势。百多年来,武道之中大的争斗就有三场。那三场,每场都将江湖上大多数门派卷入其中,死伤无数。至于商场上的你争我夺,互相拆台,就更是数不胜数。
莫千城上任以来的二十多年里,一直着力在卓孟两家之中斡旋,而两家这一代的当家人卓啸苍和孟立仁,也已厌倦纷争,渐有和解之意,经过莫千城的一再努力,终于促成了这次武林万众瞩目的和谈。
不过,虽说和谈之前就已经通过他这个中间人谈过条件,但这背后牵扯的恩怨利益却绝没有那么容易厘清,突然出现变故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中原武林的联合组织-正天盟运作所需的财力,绝大部分来自卓孟两家的支持,这一点,是他这个武林盟主在此次和谈的主持中万万不可忽略的。
莫千城在心里再次提醒了自己一遍,才轻咳一声,对分坐自己两侧的二人道:“卓当家,孟当家,承蒙二位信任,让我做这个中间人,为两家主持此次和谈,莫某不胜荣幸。二位当家胸怀宽广,气量非凡,实为武林楷模,我这个盟主,在此代武林苍生,谢过二位的高风亮节。”他说着举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众目睽睽,武林盟主亲自递上的高帽,岂有不接之理?卓啸苍和孟立仁也都是抱着放下过去仇怨,以和为贵的目的而来,此时见莫千城以盟主之尊先敬自己,自然也承他的情,忙争相回敬。
孟立仁拱手道:“莫盟主言重了。盟主为武林安危兴盛日夜操劳,江湖之中有目共睹。孟卓两家连年争斗,双方死伤无数,孟某早已有心与卓当家会面,化干戈为玉帛。此次蒙盟主不弃,为两家奔波操劳,孟某代孟家列祖列宗,谢过盟主。”说完,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此话一出,卓啸苍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后,“孟当家说得是。卓孟两家身为武林一分子,我卓啸苍一介莽夫,也懂合则两利,争则两败的道理。此次由莫盟主操持两家和谈,卓某感激不尽,在此替卓家上下八百六十八口,再敬盟主一杯。”语毕,将手中杯子与莫千城一碰,仰头饮尽。
如此这般一番你来我往的互敬下来,和谈的气氛有了,莫千城暗道自己这个头起好了,这才放下杯子,笑道:“二位当家快人快语,豪杰所为,不愧是正天盟的左膀右臂。如此,就开始吧。”
卓啸苍和孟立仁当即表示赞同。卓孟两家生意涉猎很广,且互有重叠,争斗缘于生意场上的利益之争,只是后来慢慢演变成武道厮杀。此次和谈,双方都是抱着放下过去仇怨,共展未来的目的,所以和谈之中,对过去的恩怨只字不提,而着重于双方的利益交换。
卓啸苍和孟立仁都是生意人,此刻也不再端着,当下将自己的和谈条件摊开来,在莫千城和各门派首领的共同见证下与对方商议。
转眼日落西山,江面上起了一层薄雾,将竹亭笼在当中,远远望去,如在画中,不甚实在。
“孟”字旌旗的头船上,沈青岚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脸对身边的挺拔男子说道:“不早了,师兄,你看在天黑前,能谈下来吗?”
被他称为“师兄”的男子正是孟立仁的独子孟怀渊。听到这话,孟怀渊回头笑道:“放心吧,条件都是之前谈好的,今天也就是走个过场,立个约定,不会耽搁太久的。”
他的语气笃定踏实,配上那一脸和煦温暖的笑意,看在沈青岚眼里,便是十足十的保证。沈青岚不觉露出笑容,重重地“嗯”了一声。
低头的时候视线扫过孟怀渊腰间,蓝色缎质的长袍外,一枚天青色腰佩正闪着玉石独有的柔润光泽,彰显着它的存在。
沈青岚心里一软,右手向下摸到自己腰间那枚同样颜色质地,刻着同样的连理枝花纹的玉佩上,熟练地用触觉找到玉佩左下角那个小小的字,用指尖沿着那个字的一笔一画摩挲着,如同将字刻上去的时候一样,那是个小小的“孟”字。“师兄,这腰佩,你还喜欢吗?”不知不觉间,问题出了口。
“当然喜欢,你的眼光是最好的。”孟怀渊笑着在他头上摸了摸,拉长声音,“不过……”
“不过什么?”沈青岚侧头避开他的手,警觉地追问。
孟怀渊笑意加深,“不过啊,这种东西不该由你送我,应该我送你才对。咱们自家就开着玉器铺呢。”
沈青岚满心欢喜,嘴上却是顺着孟怀渊追了一句,“就是,那就先记在账上,回去之后你就送我!”
孟怀渊宠溺地笑着,大手再次揉上他的头,“一言为定,回苏州之后,师兄就回赠你。”
沈青岚也笑了,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几十丈外的竹亭,盼着和谈快些结束。
竹亭上,谈判已经大致达成,卓家将江南十家酒楼和十家客栈的地契交于孟家,交换孟家在江北二十家绸缎庄和成衣铺的地契,其余有交叉部分的行业两家共同合作,互利互惠。莫千城正在起草盟约,卓孟二人候在一边。
天色暗下来,竹亭和两边船队里都打起了火把。江面上起了风,混着湿气一阵一阵地吹着,寒意透人肌骨。
“卓”字旗下,卓天屹伸手牵过身边瘦削青年的手,轻轻揉着,“冷吗?”
青年“嗯”了一声,苍白的面上一双略微上翘的眼睛眨了眨,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捏住上好狐毛做成的披风领子往上轻提。分明是畏寒怕冷的动作,却硬是将他衬出了一种病弱的美感,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轻呼,青年整个人被裹进哗啦展开的黑色大氅之中,男人的手臂紧搂着他的肩膀,淡淡的体味充斥鼻端,生生令他羞出一脸潮红,“别……你家人都看着呢!”
“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你江墨洇,是我卓天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他们才会重视你!”
“可是,你爹他……”江墨洇抬起脸,不无担心地道。
“别‘可是’,我爹也阻止不了我,我已经认定了你!”卓天屹看着他的眉眼,重重地说着。
江墨洇被他眼里的坚定感染,将一声轻叹咽回肚里,却又被一阵咳嗽逼出了眼泪。
卓天屹连忙帮他顺气揉背,好半天,才将他的咳嗽压下去。他干脆将他揽到胸前,用自己整个怀抱将他密密裹住,“我已经打听过了,晋北玉龙山庄有千年人参,明天我就派人去采买。这次,一定要把你的病根去了!”
江墨洇仰脸,水似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雾气,“别这样,把我从添香楼赎出来已经费了那么多银子,再为我买千年人参,太破费了。”
“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破费’?你是我的人,我为你花钱怎么叫‘破费’?”连番追问让江墨洇重新低下热烫的脸,尤其是那“我的人”三字。
卓天屹看出了这点,追过去凑在他耳边轻声解释,“今晚之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洞房我都布置好了。只要你真正做了卓家人,我爹再反对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江墨洇的脸火烧火燎起来,这回连“嗯”都发不出口了,只将头抵在卓天屹坚实的胸前,不敢抬起。卓天屹看得心痒难耐,低头在他耳边轻啄了一口。
大庭广众之下,这举动自然引来众人侧目。不过卓天屹却是一丝一毫都不放在眼里,将江墨洇抱在怀里,大剌剌地立在卓字旗下。
竹亭中,卓啸苍眯了双眼,收回视线,在莫千城递过来的盟约上扫了一眼,之后提笔签上自己的姓名,又盖上印章。
莫千城将签订好的盟书分给卓孟二人,又将第三份留做落影山庄的见证。这才为二人杯中斟上酒,笑道:“盟约已订,二位当家可是揭开了武林新的一页,可喜可贺啊!”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莫千城放下杯子,“两家放下恩怨握手言和,实是武林之幸。今后,二位可要精诚合作,共同为正天盟,为武林苍生造福啊。”
卓啸苍点头,“盟主放心,我卓啸苍既然在盟书上签了名盖了印,自然会恪守盟约,严于律己,只是……”他说着停下话头,眼光扫过亭外的孟家船队,迟疑道:“孟兄年事已高,这当家人的位子,总有一天要交到子辈手里。但不知,到那时候,孟公子会否遵守盟约,不起干戈?”
孟立仁一笑,截过话头,“卓兄多虑了,犬子怀渊,虽不成器,但还是个明理通情的人,断不会做那毁信弃义之事。倒是令公子,年轻气盛,凡事好强,却不知能够遵信盟约几成?”
气氛僵沉下来,莫千城没料到两人在这个时候还能起这样的口角,刚要开口斡旋,便听卓啸苍爽朗一笑,“孟兄说得极是。卓孟两家百年争斗,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伤了太多的人。我卓啸苍在此起誓,绝不允许卓家子弟做出毁信弃义之事!”
他说着脸色一转,又不无惋惜地道:“只可惜,你我二人膝下都只有一个儿子,要是谁家是个女儿,倒可以做个儿女亲家。”
孟立仁听他转了口风当众起誓,自然也不愿意落于人后,“做不成儿女亲家也无妨,卓兄放心,我孟立仁也可以起誓,盟约世代有效,决不容许孟家子孙毁约背信!”
卓啸苍得了他这句跟随之语,眉间一松,微笑道:“孟兄是仁信之人,卓某对孟兄自然是笃信不疑的。只是……人心难控,就是亲生儿女,又能奈他几何?”
孟立仁见他云山雾水左引右绕,已知道他话中有话,“那卓兄的意思是……”
卓啸苍一笑,“两国交好,使子为质,表的是交好的决心。卓孟两家,虽不是国与国之间,但为了两家世代之谊,也不是不能效仿。”他一字一顿地说完,便将一双精光四射的眼望向孟立仁,等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