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一切都还像连久城刚来时那样。东行是个很刻板的人，不论他挪动了屋子里什么家具的位置，她都会按照原本的样子摆回来。可是唯有一样家具让人很头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在家里乱转不说，还会各种不要脸的发号施令。
    “矮子，袜子脏了。”
    “矮子，今天煮的米是怎么夹生的，让人怎么吃呢？”
    “矮子，过来，给本大爷倒水。”
    “矮子，你的行动速度和身高成正比么？”
    “矮子，内……算了这个我自己洗吧。”
    诸如此类，如果把这只寄居蟹的恶行一一列举出来，简直可以写一本东行版的《悲惨世界》了。
    就这样一直熬到春天，即便是在这种所有正常人类都会犯春困的季节，他也一样精神饱满，像个塑像一样坐在床边整宿整宿不睡觉，也整宿整宿祸害的东行睡不好。
    可这晚小大夫似乎真的是累了，连夜都没起，睡的踏踏实实和死人一样。
    连久城坐在床上傻愣愣的盯着她，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副安宁祥和的表情就像一只休憩的蝴蝶。
    一只睡在蛛网上，却分毫感觉不到恐惧的蝴蝶。
    连久城站起身，取出藏在枕头下面多时的手枪和短刀，仔仔细细擦拭起来。
    凛冽的刀身映着他的眉眼，伤口大抵已经痊愈，只有一道很小的疤痕还无法完全消去。
    如果不是他哼哼唧唧硬说自己伤还没好，恐怕早就该被扫地出户了吧。
    我已经多久没有用过这些东西了呢。
    连久城细细梳理着这段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被一个叫做东行的女人所占据，她是绵柔的水，洗软了他的拳头，也将一匹狼活生生养成了家犬。
    一抹不屑的笑浮上他嘴角，他将手枪别到腰间，推开拉门走进了后院。
    院子里栽着许多桃树，听东行说那是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太婆栽的，每到春天桃花都会开的热热闹闹，只是能结出果实的却很少。
    连久城站在满园桃树中心，挥起白刃指向娇嫩的花瓣，刹那间冷光四溢，掠过丛林，换得满地铺红。
    除了手起刀落，我这一生大概不会再需要别的东西。
    连久城这样想着，突然看到清辉下一只停在空中的蝴蝶。
    于是他收回短刀走上前去，那是一张蛛网，被粘附的蝴蝶尚未意识到危险一样安然自若，角落里的蜘蛛却很小心，慢悠悠爬上了蛛网，压得陷阱上细密的露水抖落在地。
    连久城小时候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那时他站在网下，看着蜘蛛一点点把蝴蝶吃掉，然后他毁了网，用树枝把刚刚饱餐一顿的胜利者碾碎，抹成一滩烂泥。
    生活在黑暗里的动物都会本能的讨厌美好，那一切完整和幸福都像是在有意嘲讽他的身无长物，包括东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白痴。安定的工作，清秀的面庞，以及和蔼的同事，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奢望，可她却理所应当的占有了全部。
    这么想着，他再次抽出刀，用凛冽的刀锋碰上蝴蝶颤抖的羽翼，似乎要将它划成两半。
    “你让开！”
    刀刃被一把推开，不知从哪里冲出的东行站在网下，踮起脚尖想要抓住挂着蛛网上的蝴蝶，却又尴尬的够不到，只能在空中瞎扑腾。
    连久城笑出了声，轻而易举捻起蝴蝶的羽翼将它摘下来放在东行手心，“这么晚了不睡觉，出来跟踪我？”
    “我怕你迷路。”
    连久城回头看了看距离不到二十米的屋子，笑容阴测测的：“你担心我？”
    “我没有！”
    “没有？”挑衅般环上她肩膀，东行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扑在自己耳侧，低沉的声音飘来飘去，让人听着浑身不舒服：“你……喜欢上我了？”
    “你……”
    满意的看着不经事的小大夫满脸通红，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不过啊，你最好还是离我远点，不然说不定会被迷死。”
    “你要不要脸哪！”
    连久城肆无忌惮地笑着，冰雕雪砌的眉眼化成一江春水，多少年在血海里挣扎，谁笑他不笑，谁哭他不哭，但这只飞越冰川的蝴蝶就这样出其不意的落在千山雪顶，给了他一场温暖的雪崩。
    “蝴蝶……”
    连久城回过神来，望着飞离东行手心，正一点点划入天际的蝴蝶，几瓣桃花忠贞的守护在它左右，似是许下了不离不弃的承诺。
    “呐东行，你说它会飞到哪去？”
    “飞上苍穹，飞越高山，在迁徙到海的对岸，找远在太平洋的亲人。”
    “它飞不过去。”
    “只要它愿意，并且付出了所有，为什么还做不到呢？”
    连久城深深的看了眼那对一尘不染的眸子，迟疑片刻，又笑起来：“你信？”
    “为什么不信？这世上不像你想的那样，有很多没好的东西，我会相信，你也要相信……”
    的确，这世上有很多没好的东西，母亲抱着新生的婴孩，猫咪依偎在爱侣的怀抱，甚至是花鸟虫鱼都有属于自己的碧水蓝天，可这一切就是不曾垂怜过我，东行啊，也许你的世界和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这个春天过完，连久城也就该和树上的落花一样，卷铺盖离开这个屋子了。
    本来还有些不舍，可翻翻这段时间写的日记，东行突然对赶走他这件事表现出了百分之二百的热情。
    精心在超市挑选了一大堆自己喜欢他也喜欢的食材，东行一路小跑回了家，恨不得马上打发走这个折磨人的讨债鬼，过回以前井井有条的日子。
    “连先生！看我买什么回来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东行呆愣在那里，手中的大包小包滚了一地：“久城？”
    堂屋中横七竖八的倒着几具尸体，鲜血浸透了他素白的衣衫，刀握在手中，他是另一个人，是纵然满身伤口，却依然横冲直撞的野兽，连那结着冰淌着血的一双眼都让人心惊胆战。
    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东行自言自语着：“你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马上叫人来把这里收拾干净，不会连累你的。”说着他迈开步子从她身边走过，第一次客客气气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你了，有缘再见吧。”
    “别走！”
    腰间突然被一把抱住，连久城缓缓转过头，东行惊慌失措的去擦他脸上的血迹：“你受伤了……别走，我、我去给你拿药……”
    血的味道很久都没有散去，曾经收留他的老板也说过，血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一旦沾上了，就一辈子也洗不干净，即使是撕死去，带着一身污浊也无法再次转世为人。
    “你不害怕吗？”
    东行扶他坐下，仔仔细细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着他身上的伤口，“你是大英雄，他们……”
    “我是个见不得阳光的地底生物，东行，我得回去。”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和龄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得罪过很多人，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继续呆下去会连累你的。”
    离开？
    那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人蛮不讲理的乱喊乱叫，也不会有人疯狂的制造垃圾让她打扫，嗯，他离开挺好的。
    “你不能走。”说这话的时候东行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大脑在如何运转，只是任由嘴上乱说：“你的伤还没好……我们搬家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房子，很快的……”
    连久城无可奈何的笑着，点点头答应她：“好。”
    然后一切就都像东行意料中那样，第二天东方初白的时候，忘恩负义的野猫早已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远走高飞，地板被重新打扫过上了蜡，淡去的消毒水气味也重新包围了屋子，如果不是一尘不染的白瓷花瓶里多了几枝桃花，她一定会以为那个男人只是她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