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兵者，诡道也。”两军交战的兵法用在皇族与世家中的斗争也是极有用的。
    强而避之。崔家虽然受世人推崇，声望远胜皇族。但天下毕竟姓李。氏族若真的与皇家斗争起来，被打败甚至可能被抹去的那个必然是氏族。
    崔珩在临邺时就和家长讨论过了。皇上将氏族视为威胁。那么就要制造一个假相，让皇上相信崔氏不会造成威胁。
    不过，崔家毕竟绵延昌盛了七百余年。要想让皇上真的相信。最好的方法是，将崔家的精英和大势力藏在地下，伪造出五世而斩的假相。历史上很多家族都是在纨绔子弟手下败弱的。
    但七百年崔氏要怎么样让世人相信，他的瞬间灭亡呢。
    崔珩想起了少时先生所说的殷商灭国之鉴。历六百五十五年经三十一王的殷氏王朝，其亡也忽焉，大起大落转瞬之间。世间人的贪欲是很可怕的，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不知止。
    崔家就是要再上演一场氏族“殷鉴”。科举筹备四年。这四年时间崔家可是一点都没有浪费呢。
    长安这边的戏，开唱了。
    重玄宫
    紫金降龙博山炉里逸散出龙涎香飘忽虚缈的青烟。雍容富丽的金银平脱宝相瑞华镜前，下朝后的李弘展开双臂，由着侍女为他除去冠冕。转过头就看见恭立在侧的太侍崔珩。
    靛青翻领对襟外袍里微微显露出圆领鹅绒色的小衫，紧窄贴身的上衣显现少年清瘦的身形。一条玄色嵌玉石腰带勾勒出紧窄的腰身和直长的腿。腰间没有再挂坠饰，而是吊着一只精巧的青瓷双耳壶。两旁开口的宽大下袍里面是白色的绸裤。翻领上是玄白云水翠松纹样。袍子的中线上有条等长的十字瑞花补子。
    看似简单的式样，偏偏在光阴难分处显露着精致华丽的同色暗纹。脚上穿的并不是胡族革履，而是漂亮的白色云锦长靴。
    少年略显青碧之色的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的左后部用羊脂玉冠匝住。细碎的额发带点凌乱，却更显灵动。凤目微敛，唇角含笑。很美，不负盛名。
    换好鹅黄常服的李弘屏退内侍，坐在蝙蝠桃树楠木椅上端起珐琅彩掐丝万福纹茶盏慢慢啜饮。他在等他开口。龙涎香弥漫室中，带着特有的甘香气味。杯中碧汤饮尽，还是未等到那人说话。
    李弘只得先开口，不自觉带着些许温柔地说：“崔太侍为何不说话？”
    崔珩神色不动地答道：“为人臣子当以君为纲，君王不语，微臣不敢放肆。”
    李弘轻轻一笑，脸上多了两只酒窝：“临邺崔氏名不需传。朕前日特地启封了你会殿二试的文卷。看见了你章首连字‘悟君嘉实戒乾眀优量全之法’。应是‘晤君家事，解乾民忧，两全之法’。太侍口中的家事为何，为何要与朕说，朕又何来的忧。”
    “陛下，相必陛下手下的人已经汇报过了。崔家已乱。我大伯已到天命之年，近些年脾气性格变得十分反复。大伯膝下子女早夭，这几年娶了很多年轻妾室，日子是愈发地荒唐了。族长尚且如此，族中人更不用提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富贵之家怕的就是子孙骄奢淫逸、自视非凡，忘先祖昔年创业之艰辛。崔家自西周至今已存世七百余年，世代显赫。我不想看到它毁在我这代。
    朝廷新法虽然都是为了百姓，但常常触动到世家利益。故大族常常在新政实施过程中动暗手。加深矛盾，黎民常受积重莫返之害。氏族谋私，此陛下之忧也。
    崔氏少族长、江北崔氏主人崔珩，自请协助陛下解世家之隐祸，削五姓之权柄。惟愿陛下日后念及崔珩不诛家人。”
    少年清凉的嗓音一顿，足膝贴地，左手覆右手于地，以额触之。行着叩拜大礼，“如得崔家不亡，臣殒首结草难报陛下之恩。”
    李弘微惊他言语间透露的信息，心下转过千般念头。纵然对崔珩所言投诚有所怀疑，但还是面上带着欣喜的笑。蹲下身扶着崔珩的双手微微用力让他起来。
    双手握住蓝衣人的手，有些悸动于肌肤相触，但依然很淡定：“崔爱卿，若得解李弘之忧，遵今日之言。朕必不相负。”李弘脸上带笑，温和地看着那双凤目，眼眸深处却尽是探究与疑惑。
    崔珩也是温和坚定的回望，但内心却是惊讶与沉重。他没有办法看透这个皇帝的内心。皇帝十五岁即位，九年来为政处处尽显智慧。那日会试所书只是想略略试探究竟是皇帝手腕厉害，还是大臣从旁协助。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刚才那戏码虽然在心头练习了数遍，却不能保证皇帝到底信了没有。
    晨光还未退散，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地上，偶尔被阴影挑逗戏弄。瑞华宝镜中，黄衣的君、蓝衣的臣交卧对望，何其的亲密和谐，可是内里却是互相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