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南方山区特有的依山而建的小木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裸露山石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夜色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酸枣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大头佛舞，舞狮子，耍竹龙。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月宝还没睡，在准备小升初的考试，今年才十岁的小家伙，还在自制的油灯下用功呢。已经意识到，知识的力量是多么的重要，只要读书才能像老师一样去看山外面的世界，但知道读书要钱，家里很穷，在读初中的姐姐经常这样说，每次要交学费，家里不是卖猪就是卖羊，很少有富余的钱。

    五岁上小学，五年完成小学五年功课，由于没有六年级（那时候的教育就是反复的改，82年到87年部分地区教育试点改为小学五年，到了88年又改过来），所以五年的班主任林老师，很强调地对同学们说，小升初的考试，是全区竞争排名，每个中学都会取成绩好的学生，考不上只有交赞助费和择校费，那可是好学校如排名第一湾西中学可是三四千，月宝平常不说什么，但对家里穷，要上好学校，就必须靠自己去考好，而且自己的功课还可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爹妈放心，心里攒的劲儿呀，让月宝娘，高兴又心酸。保权有一句话说的好“一代是要比一代强啥！”，“要不行，也是戏词里说的凤生凤，龙生龙，老鼠生的仔会打洞”，两方面都说了，一点都没有对儿子良好的表现，嘴上很少说好，其实心里还是乐着的。“穷人孩子要早当家啊”，还是要让孩子早吃点苦。

    为了省点煤油，每天傍晚给家里遛水牛吃草时，就把家庭作业带出去，在牛背上背书，在田埂上书写，牛也很好，栓在一个活木桩上，吃一个半个小时不让人担心。作业做完，牛也差不多遛完了，骑着牛回家，可是月宝的绝活，连田间小路都能走，所以背记着功课，显得很有一番味儿，一路上毛委伯，月支娘，三保婶。。。多好笑着给这个小书童打招呼，“月宝放牛去了”，“牛没丢啊”，“这孩子，牛背上小心点”。月宝多是“好着了”“注意着呢!”高兴村里乡亲的这样打招呼，其实在他们的眼里都认为这个连教书先生都认为有出息的小孩，以后一定能走去这片山，从心底里就喜欢他。

    转眼就到了四月份，月宝顺利完成了六科（语、数、历史、地理、自然、体育）的考试，五月底公布了考试成绩，月宝的成绩单如下，括号里是满分：语108(120)、数120（120），历史98（100），地理97（100）、自然95（100），体育48（60），无奖励分，总分566，排名全区第八，主课228分（即语数两科成绩）全区排名第一，这个成绩在镇中心小学开创了先河，这可是名符其实的“小秀才”，农村娃谁说比不上城里娃，成绩就摆在这里。全校为他高兴，全村的人为他高兴，公布成绩的那天晚上，保权家挤满了人，毛委伯还特地讲了个考状元的故事，让大家乐一阵，其乐融融让月宝知道了那天自己成了众人的主角，心里高兴的不得了，连不怎么夸自己的父亲，都说了表扬了一句，“这娃可能会有出息吧，养儿不如我养他干什么？!”

    六月份发了录取通知书，是全地区最好的学校湾西中学，学校在五期农场、鼎县县郊，要翻过好几座山，离小村五十几公里路。学费一个学期要二百七十多，加上寄宿费50元，住校伙食，一个学期下来可要500元，一个学年就是1000元。这比姐姐宝华的学费贵5倍不止，对一个山村的普通家庭来说，不亚于是个天文数字。

    保权发了愁，正想着怎样解决这么大的难题，怎么说自己的儿子在乡亲们面前跟自己挣了这么大光，这个传统的男人，无法面对经济窘迫给自己带来的难堪，月宝娘桂枝边在边上宽慰自己的丈夫，顺手递过去了一杯浓茶，“要不在镇上再贷点”“贷不了那么多，还是要借啊，现在谁家有那么多闲钱”，“钱是有的地方借，可是你不会去借啊”“你说元清海家，他家的钱谁敢去啊，现在还没翻案，一个儿子还在牢里坐着了，借他的钱谁扯的清啊”，元清海就是抗美援朝的老军人家，自己一个城里教书儿子被打成右派，自己的一条腿也上访时被人打断了，自己有200多的退休工资，还有一个儿子在南方做大生意，家里早起了了两层的小洋楼，但他家的门槛是谁都没去迈，一个原因是怕犯政治错误，不敢去。二是“老倔头”老元快十年的上访，人已经古怪了，一般人还真不好意思去。当然在他家借1000块钱，那肯定是有的。“都是善良人家啊，这我就去”，保权咽了一大口茶，其实心中都把村里的人闪了一个遍，早有想到他。月宝娘会心的笑了下，没说，其实保权的利落让她心里很安全，日子苦点都没事。

    去老元的家，也要差不多走半座山，盖一座小楼，快到山脚下了，“这个老倔头把房子建那么远，离村快十里了”。匆匆跌跌的，打着手电筒，个把小时终于到了老元的家。

    推开院门，见老倔头在里屋，埋着头写什么东西了。保权就大声说到，“老元在学习了？”“学个屁，我在写状子，不信这个邪”，老倔头知道是保权，抬了下头，没问什么，又低头琢磨自己的东西了，保权也不管他，知道这些年他脑子有点问题了，便说“老元，今天有事登门，要麻烦你了。”保权笑笑，“借点钱，等手头宽裕了，马上还你。”“听说月宝考了全区的状元”，老元的老婆桂华赞叹到，“这孩子聪明，以后有出息”。这时候，老倔头就豪爽的说“差多少？我这就去拿”，说着就往里屋走，“1000块，可能有一两年等山上的那片茶油林出来之后才能还你”。不到一刻钟，老元就拿出一叠大团结来，“10张，你数数，钱不急，只要侄子月宝有出息，我们也有光”。“明年差不多能还完，过了冬，我也去城里打打短工”，钱借到了，保权还是啰嗦了几句，意思劝老倔头不要再告了，十几年还吃那么多苦，自己身体也不行了，老元好像跟谁生气道，“我就是告到死也要为儿子讨个说法，说真话，上北京告到党中央去”。看劝没什么效果，保权便告辞出了门。

    钱的问题解决了，儿子倒给保权出了个问题，他不想去城里上学，看见家里这么困难，到处举债，觉得是种罪过，要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保权的意思就是考上了秀才学校，就去上，砸锅卖铁也要让他上，这是一个做父亲的淳朴想法。而才十一岁的月宝就学会了给家里算帐，真是难能可贵啊。由于孩子坚持在本镇的中学上初中，学费才100来元，根本就没必要借这么大的外债，保权就把多余的钱退还给了老元，让老元一直感叹水桥镇出了个人才。保权心既为孩子感到自豪，也为自己感到丝丝的愧疚。一对儿女在初中读书，有个伴也好，在城镇学校读书，也未必对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是个好事。庆幸，有这样的结果。还是我保权有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