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月一直蹲在枯萎的牡丹花海中叹气，直到月亮移过半边夜空。
    她一起身，就看到了信步而来的公子竹如，还有他紧紧牵着的朔朔。公子竹如那件胭脂红色的斗篷，披在朔朔身上。
    两个人面对面停在两丈开外，彼此望着对方，谁都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想他们俩是有太久没有说过话了，于是突然碰面难免找不到开场白。
    对视很久，连一旁的朔朔都感到不自在扭开头，两人还是沉默。
    微生月望一眼公子竹如的胳膊，公子竹如望一眼微生月的额头，两个人明明都看到了对方的伤痛，但谁都没有开口问一句要不要紧。
    公子竹如问道：“听说最近你天天出门，去了哪里？”
    微生月抬手理一下头发，笑说：“还不能告诉你，之后你就会知道的。”
    公子竹如：“是去见他了吗？”
    微生月一愣，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公子竹如：“随便问问，你别在意。”
    微生月看看公子竹如和朔朔紧握在一起的手，还有朔朔身上的胭脂红斗篷，讷讷地摇摇头。
    终于，两个人友好又生疏地相视一笑，然后同时跨出步子，擦肩而过。
    背向而行了几步，微生月停下来，回身柔声笑道：“竹如——”
    公子竹如背影僵了僵，拉着朔朔停下来，回头。
    微生月笑意盈盈：“竹如，我冷。”
    公子竹如微微蹙眉，扭头对朔朔说：“朔朔，把身上这件斗篷给月姑娘穿，可以吗？”
    朔朔咬着嘴唇，不甘地点点头。公子竹如冲她柔柔一笑，柔得足以令冰雪消融。他解下朔朔身上的胭脂红斗篷，掸一掸上面的落花，递向微生月。
    微生月望着公子竹如，笑容凝在脸上，没有伸手去接。公子竹如见状收回手，走到她面前，亲自替她披上，然后退回朔朔身旁。
    在微生月的注目下，他将单薄的朔朔揽在怀里，柔声在她耳边说：“朔朔，没有斗篷，我就抱着你。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朔朔吃惊地睁大眼睛，好半天才能哽咽地发出一声“嗯”。
    微生月双手在身侧揉搓着胭脂红的斗篷，缓缓后退几步，然后做出镇定的样子转身走开。
    然后他们两人又不再碰面。
    那一天风雪渐弱，天光大开。梅花开遍了。微生月跪在山崖上，已经是在体力透支的边缘。她无怨无悔地做完三千次跪拜，一枚血红色的方形石块劈开浮云，由天而降，立在她面前，周身红光。
    她欣喜地伸手去取，那石块却突然朝山崖下飞去，力气大得吓人。尽管如此，微生月就是握紧它不肯松手。
    那枚石块带着她向崖底急速坠去，玉轲显形在崖上焦急地喊道：“小月姐姐，你放手啊，这样会没命的！”
    空旷的山谷中传来微生月吃力喊出的声音：“玉轲，这块石头是不是就是三世姻缘签？”
    “是！你先放开它啊，不然你会被摔死的！”
    “不，一个人只能求一次，我不能把它弄丢。”
    “小月姐姐！”
    脚下的浓浓迷雾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到微生月被石头带到了哪里，也很久听不到她的回音。
    过了好久，久到我都以为她在这一世已经丧命了，崖壁上却出现了一双满是血痕的手。
    “小月姐姐，你还活着！”玉轲跑过去拉她上来。
    微生月嘴里咬着那枚红色的石头，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两侧脸上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擦伤，甚至眼角牡丹花那里都被磨破了，鲜血渗出。
    微生月拿起石块，对着阳光看。晶莹通透，如宝石一般泛着均匀的红光。石块表面没有字，十分光滑，但是对着阳光，透过石块，却能看到天空中显现出几个金色的大字——三生三世缘，结发长相伴。
    微生月开心地笑了，把三世姻缘签按在胸前。
    回到家，微生月直接朝公子竹如的房间去。
    途中路过一株丁香树，发现它居然奇迹地开满紫色的小花，像是正在花期中般繁盛。
    明明是数九寒天，丁香怎么会开？显然深谙花事的微生月也感到了狐疑，驻足在丁香树下观察良久。
    然而这花倒没啥异样，她身后却突然闪出个鬼影。那鬼影闪出阴影，我才认出原来是金面，也就是九方子。
    九方子一如既往的不温柔，从背后扯住微生月的手，迫使她翻身过来面对自己。
    微生月惊：“九方子！怎么又是你？”
    “是我。”
    “我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吧，我不想被你囚禁一辈子！”
    九方子抓住她的手腕，态度强硬地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微生月下意识握紧手里的石签，拼命往出抽手，说：“没什么。”
    九方子一使劲，微生月吃痛低呼一声，就听到她手腕骨头错位的声音。九方子夺过她手里的石块，攥在手里恨不能捏碎，仔细地看了半天。
    微生月急忙去抢：“还我！”
    九方子抬手躲过，然后将石块毫不留情地狠狠抛出去。那石块堪堪落在丁香树下，微生月便要去捡，却被九方子拉住。
    “你放手！”
    “微生月！你居然要跟别人定三世姻缘？你怎么对得起我？”
    微生月纳罕：“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九方子叔叔，这么多年分明是你不讲道理！”
    九方子说：“别叫我叔叔，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什么叔叔，我是即将成为你的丈夫的人。”
    微生月失笑：“你在说什么？叔叔，你是疯了吗？”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再过几天，你的天劫一过，你自己就会记起所有的事情。可是你居然……居然变心了，你怎么对得起我？”
    微生月拼命摇头：“在说什么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九方子苦笑说：“小月，我是九方子啊，你不记得了吗？小月，我们在一起已经三百年了，说好了等你渡完这个劫，我们就成亲的，你也不记得了。”
    “渡劫？什么劫。”
    “情劫。你原本是牡丹花仙，渡过这个劫，你就能成为天界新的花神了。我怕你自己太辛苦，就陪你下世二十年，又怕你难过情劫，就求师傅封住了你的情根，让你失去爱人的能力，我甚至都不敢靠近你，不敢让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我以为这样可以保护好你，可以让你避开情劫的伤害，可是没想到，即便如此，你还是爱上了别人！”
    “原来是因为你，我才不会爱……”
    九方子冷笑道：“原来你怪我。”
    “我……”
    “我只不过是在保护你，你是我的妻子！而你却为了别人责怪我？”
    “我……”微生月连连后退，摇头说，“我没有，我不记得，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九方子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当然是真的，微生月，我不许你喜欢别人。”
    “我没有喜欢谁，我甚至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那好，”九方子终于笑笑，“那你跟我走，我陪你，等天劫到来，等你这一世过完。”
    微生月继续后退，继续摇头：“不行……”
    九方子沉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说的事情，也不记得是不是爱过你，我只知道，既然这一世还活着，我就想好好地过完，认真地活下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回到你的身边。但那不是现在的我。求你了，既然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就放过我吧，让我，让我……”
    “让你陪在他身边？让你跟他三生三世？”
    “……求你。”
    九方子浅金色的脸上是不曾有过的绝望，过于分明的脸部轮廓显得更深邃了，以致于我看不到他藏在眉骨阴影中的那双浓重的眼睛，但他的声音透出十二分苦涩：“你怎么可以这样伤我？”
    微生月真诚道：“……求你。”
    很久的沉默。枝头的积雪被风吹落，化作粉末洒在空中，月光照得一片晶莹，远处公子竹如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橙色烛光，因为一直盯着看，会发觉那光一跳一跳的，而每跳一下，就叫人心里暖一下。我想象得到微生月对那些烛光的渴望和留恋。
    爱情没有给她带来心动与激情，却给她留下了深深深深的眷恋。
    九方子渐渐放手，退开一步，说：“好，我放过你，不纠缠你这一世。我会等你回来。”
    微生月有些愧疚地说：“真的吗？谢谢你……”
    “但是——”他转头望一眼公子竹如的房间，“我要提醒你一点，你的天劫会很重，而我作为仙是不能逆天替你受劫的，只能陪着你，凡人就不同了，你身边的凡人可以替你承受一切肉体的痛苦。所以，你留在他身边，是想害他丧命吗？”
    “什么？”
    “怎么？”九方子轻蔑道，“不记得那次六月的冰雪地动了吗？那只是你的一次小劫。哦，他不是就替你受了吗？若不是他救你出来，你恐怕已经被打回原形了。我还当你是故意利用他的呢，哼。”
    “原来是这样。是我害他的。”
    九方子伸出手：“我再问你，你是留下，还是跟我走？”
    微生月后退不语。
    “好！”九方子甩手离开，“我等你后悔。”
    微生月神行有些恍惚，走到丁香树下，蹲下身准备捡起石块，结果看了好半天才发现石块不见了。
    她焦急地跪地摸索：“我的三世姻缘签……哪里去了？”
    我也跑过去帮她仔细搜寻，无果。奇怪，刚才天色暗也没留意，竟然一转眼就不见了，难不成立地生根开花结果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微生月喃喃，慌乱地围着树干找了很久，一圈一圈地摸索。
    “在找什么？”
    微生月背脊一僵，回头，看到走近的公子竹如，竟然低头委屈道：“竹如，它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等我找到它，再告诉你好么？”
    “好，随你。”公子竹如走过去，伸手，“别跪在地上了，冷。”
    微生月愣一下，把手送过去。即将放入他手掌心的时候，天边突然响起闷闷的“轰隆”声，微生月幡然醒悟一般抽回手，站起身跑开。
    “你去哪？”
    “竹如，我必须得走了，不能陪你了。”
    公子竹如追上去拉住她：“原来你真的要离开？”
    微生月回头为难道：“我真的得走了，竹如，放手。”
    “轰隆”声更甚。
    公子竹如卑微地小声道：“月儿，别走，我求你。”
    微生月无情地摆脱他的手，说：“不可以。”转身跑开。
    公子竹如久久不肯收回搁在半空中的手，看着夜色中微生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从指缝里消失不见，他一直望着那遥远的地方，仿佛等着她再度出现。
    但是她没有。
    “月儿，别走……”
    一只紫色的丁香花翩然落在公子竹如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