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欄挠挠头，却是半点都不记得了。如夫人也不理会，将玉笛缓缓递到唇边，一曲《鹧鸪天》，悠扬而起。伴着美妙笛音，朱平楯开始用稚嫩的嗓音背诵道：“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一曲刚落，一曲又起，这一次朱平楯却不会了。他有些生气，不禁撅起嘴来听。如夫人吹罢，自己开口吟道：“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这是你二哥作的词。说起来也真怪异，你们兄弟之中就属栯儿最厌读书，小时候还常常捉弄教授先生，没少被继妃娘娘责罚。谁能想到，他居然能写出如此锦绣文章……不过欄儿你已好了，这吟诗唱词之事，自然轮不到你二哥哥了……”
    朱平欄最怕有人提及什么诗词，他真真的一窍不通。于是再也坐不住，胡乱搪塞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如夫人稍作挽留，然后一直送到月亮门口。朱婉婵差一点在这个肉椅子似的三哥哥怀里睡着，被念雾抱走的时候，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不知跟谁道着晚安。小四朱平楯本来要继续缠着朱平欄，幸好有淑元宫的婢女过来找他，来哄带骗，硬拉扯着给带走了。
    之前不见踪影的那两个老嬷嬷，这会儿竟找到了静娴居。其时已等了颇久，一个赢了赌，兴兴地去了碧水潭边看热闹；剩下个自叹晦气，守在月亮门口。见朱平欄出来，急忙提了灯笼跟上。
    “死的是何人？”
    朱平欄一边快步往药宫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是，是咱们宫里新来的，新来的一个婢女，叫柔柔的。”
    那老嬷嬷有些跟不上，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回着话。
    “哦？”
    朱平欄停住脚，回头朝灯火辉煌的椿园看一眼，耀眼的明亮之上，是夜晚浓重的黑暗。
    “静娴居里有多少下人？”
    朱平欄犹豫了一阵，忽又问道。
    “大约没到十个吧，老奴也不太清楚。”
    那老嬷嬷总算能停住脚歇歇，脱口便答道。随即觉得奇怪：怎么这朱老三说话的语气和白天不太一样呢？
    朱平欄点点头，再不说话。直到药宫门口，才忽然转过来，对着那老嬷嬷身后抱拳施礼道：“多谢大仙相送，小生他日定给你烧纸。”说完，还定定地目送一阵，才迈步进了门。
    那老嬷嬷开始还有些不解，等缓过神来，不由吓得汗毛直竖，颤巍巍回头看时，果然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无。于是大叫一声，扔了手里的灯笼，连滚带爬冲进药宫。一路上不知都撞到些什么，最后隐约传来一阵杂乱的叫骂声、哭号声，只是都听不太真切了。
    朱平欄那时已上了小楼，先在杜夫人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既无灯火，也无声息。不知是母妃已睡还是空无一人，于是弃了请安的念头。绕了一圈儿，却经过云丝染的房间。倒没有故意偷听，只不过那主仆二人说话声颇大。
    “……小声些吧，人都死了，哭有何用？”
    “全怪晴儿，不该带她去的……可是……”
    “这话休再提！千万记住，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听说勇郡王差人请了吴知府，真要查起案来，少不得要问到你一二。现在想好该如何应对，省得到时乱了阵脚，节外生枝。”
    “晴儿知道了……小姐早点歇着吧，昨夜……”
    “昨夜的事儿，说来虽奇怪，但于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眼下咱们自身难保，也没心思顾及其他。等熬过了年关，再从长计议吧！”
    “小姐，外头真有那么严重？表少爷不是……”
    “表哥是读书人，迂腐惯了，哪里懂得商贾奸诈。能撑到今时今日，已大不易。他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往后的事情，须瞒着他才是了。”
    “晴儿晓得……唉，可怜老爷还是……”
    “爹爹若能彻底好了，便是万贯钱财散尽，又有何妨呢？只是人家肯吗？那是冲着咱们家破人亡来的！你死我活的局面，不得不争啊……”
    “小姐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先前四面楚歌时候，都挺过来了。如今小王爷活过来，杜夫人他们也以为着昨夜的好事成了，咱家总算靠的实在，更不怕那些狼心狗肺的坏人了。”
    “还学会用典故了，倒是跟谁学的？”
    “……就是，就是听那个柳如是说的……”
    朱平欄听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行为有些不齿。正准备悄然离去，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一人猛拍他的肩膀，喝道：“哪里来的毛贼？鬼鬼祟祟！竟敢偷窥女子闺房，简直禽兽不如！”
    朱平欄差点吓死，回头看时，却把那人也唬了一跳：“嗬！你这死胖子，果然行为卑劣之人，必是面目可憎之辈！”
    这时屋里的云丝染和晴未听了动静，赶紧出门来。只见一个小巧玲珑的陌生女子，抓着朱平欄的后衣领，仍自破口大骂，不依不饶。
    云丝染忙上前分开二人，又护着朱平欄，问道：“王爷，可曾伤着哪里？”
    朱平欄还没说话，那女子先开口道：“王爷？哪家的王爷似这般猥琐？真真是头一回见到！”
    云丝染欲待分辩，云嫂从楼下赶上来，急道：“你这小女官，怎么恁地无礼！那是荣毅郡王殿下，这是郡王妃……给你安排好住处，也跟你说了早些安睡，别乱走动，如何竟敢上了楼来？还不快下去！这是蜀王府药宫，不是你家县里的衙门！”
    云嫂一边教训，一边行了礼，又道：“王爷恕罪，王妃恕罪。这人是勇郡王爷准了查柔柔一案的女官温润儿，暂时住在咱们宫里。都怪老奴一时疏忽大意，没教好规矩。”
    朱平欄苦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在意。晴未则阴阳怪气地说道：“咱家本来就没啥规矩，王爷还听墙根儿呢！”
    云丝染一把推了晴未进屋，回头道：“云嫂先带人下去休息吧，好好说明，别再闯什么祸事，万一恼了夫人……”
    云嫂连连点头，扯着温润儿下了楼。小女官不服不忿，边走边朝朱平欄瞪眼。朱平欄脸皮倒厚，晃着脑袋跟她对视。心说反正我是傻的，你能把我怎样。
    这边云丝染歪着头想了一阵，叹了口气，扶着朱平欄上楼。又记起今夜该董小宛在房中值守，便在门口轻轻叫了两声。没等人来回应，楼下忽然嚷起来。原是杜夫人给刚才事情吵醒，叫人来问缘由。云丝染怕晴未闯祸，慌忙放开朱平欄，提着裙摆，疾步下楼去了。
    朱平欄乐得自在，哪管其他纷扰。他推门进屋，只见桌上蜡泪聚塔，红炎轻佻，旁边却空无一人。于是往里间去，果然有个曼妙的身影侧卧在床榻之上。
    朱平欄蹑手蹑脚蹭到床前，俯下身仔细观看。那董小宛妙目紧闭，薄唇轻合，鼻翼晶莹，呼吸间一翕一动，当真美不胜收，秀色可餐。
    定定瞧了半晌，朱平欄还未满足。不想他因病胀大的脑袋，此时漏了怯。没察觉流下一条口水，正滴在美人秀额。
    董小宛当时惊醒，入眼一张鬼脸，吓得她大叫一声，随即被朱平欄捂住嘴，在耳边低声道：“别喊！楼下正吵架，你小心些，别给拉去出气了！”
    董小宛心思通透，这会儿也认出朱平欄，便微微点头，轻轻拨开压在下巴上的胖手。然后起身，道个万福：“王爷！”
    朱平欄并不理她，甩掉鞋子上了床，仰面朝天躺下。董小宛寻思了片刻，又坐到床边。自从进了药宫，她同柳如是分开之后，几乎没和人交谈。虽然心性坚强，毕竟青春烂漫年纪，日子一长，难免寂寞煎熬。无奈常常自言自语，到底不是久为之计。今夜头一次与人说话，尽管是朱平欄，还是忍不住想要多言几句。
    “王爷，王爷？睡了么？”董小宛用帕子擦了擦眉间，轻轻碰一下朱平欄的手臂。朱平欄瞥了她一眼，道：“见过瞪着眼睡觉的？”
    董小宛抿着嘴，又道：“方才见赛赛姐给人带出去，王爷可知所为何事？”
    “那个哭哭啼啼的婢女？我二哥要了她。”朱平欄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打了个哈欠，道了声乏，含糊着说了句“你也莫急，早晚轮到你的。”，便真睡了。
    “就是离开这里又怎样？”董小宛摇了摇头，心里叹道：冒公子那里去不得，勇郡王那里又嫌多，难道要流落江湖么？自己只是个纤弱女子，在乱世之中该如何立足？总不能回去金陵重操旧业吧，好容易才脱出苦海的。眼下虽没了自由，至少衣食无忧。这毅郡王外表丑陋，却不是个恶人，尚不担心受他欺凌。思来想去，药宫倒是最合适自己的地方，真真讽刺。
    愁肠百转，董小宛不再言语。看看朱平欄已转过身去，鼾声渐起。便也贴着床沿，悄悄躺下。口中一边喃喃念着“……暮霭埋高柳……残风不语搔白头，斩尽黄花仍不够，遍地碎愁……”，一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