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第三回 董小宛摔琴绝旧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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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雨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柳如是搁下手中玉笔,拿起刚写就的诗句。红唇微动,轻轻吹干潮湿的墨迹。然后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叹了口气,出门到黄昏的院子里,默默伫立。
院子里静极,夕阳伏在斑驳的东墙上,缓缓朝上爬。柳如是望着朱平栯方才坐过的木椅,微微发愣,耳畔似乎还萦绕着那位年轻郡王爽朗的笑声。
“到底如何是好?”
柳如是颇觉迷茫。最初,她对朱平栯的确厌恶。这人不早不晚,偏在她和钱牧斋即将戳破最后一层窗纸之际,从天而降,三言两语便说动了钱牧斋入川。她犹豫许久,才鼓足的勇气,下定的决心,被如此一搅,登时烟消云散了。而钱牧斋若真能东山再起,那先前期盼的一切,必成镜花水月。就好像是顽童被抢走了手中的蜜糖,令她怎能不恨,不怨……可谁知渐渐地,那可恶人的一言一笑,竟时常在她心底里闪现,挣扎,最后深深刻下。
其实也难怪——于表,他年轻气壮,风流倜傥,不亚于冒襄;于才,七夕和中秋两首诗词虽稍嫌随便,但荒亭月夜那一阙《浣溪沙》,真真十分难得;而于治世这般的大道上,一路看钱牧斋,陈贞慧他们的样子,似乎也是远远不及的;当然,最让人倾心的,还是朱平栯身份显贵却又一往情深。慢说皇亲国戚,就是钱牧斋,冒襄这样的大小才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红颜无数。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
柳如是蹙起眉,羡慕着那个名叫姿容的女子。生时有人独钟,死后有人苦守。她甚至想,若有男人能为自己写上那样哀伤的词句,能那样念念不忘,便是即刻就死,也无憾了——这个满怀深情的女子,低头独立院中,双颊微红,如同熟透的海棠一般。
“这是什么?”
一个清丽动人的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柳如是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手里那张写着诗句的纸,已被人抢了去。原来是董小宛。
“人生若只如初见……好句好句,与先前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相得益彰。单单这一句便够了,下面都不用看了呢!这……莫不是姐姐与那人的唱和之作?可……”
董小宛眼中开始溢满欣赏之色,渐渐又生疑惑。柳如是趁机从她手里夺回纸片,又捏了捏她圆润娇俏的鼻子,嗔道:“别胡乱猜。这也是那人作的,奇奇怪怪……”
“啊哈,怪不得呢!依我看,正该题为《木兰花令赠柳隐之旧相识》。这词也出色,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才思!”
董小宛忍不住拍手叫好,柳如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去理她,转而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圆圆呢?”
董小宛听问,脸色忽地一暗,左顾右盼地支吾了几句,却不敢抬头了。柳如是甚觉奇怪,仔细看时,才发现董小宛两颊微苍,双眼通红,似曾痛哭。又见她身后背着两个大包袱,略显风尘模样,心下越发肯定,必是出了什么变故。于是忙拉住手追问。那董小宛绞着手指,磨蹭了半晌,还是不肯明言。柳如是虽多少猜出些端倪,也只得无奈道:“罢了,先把包袱放下来,你这么个小小人儿,真好像背着一座大山,也不嫌累。”
这回董小宛倒是乖乖地把小一点的包袱给柳如是拿了,她自己则捧了长条的大包袱,轻轻抚摸了几下,随即发一发狠,往地上就摔。
柳如是想拦时,却已经晚了。她知道那包袱里裹的是董小宛最心爱的独幽琴,当年董小宛漫步苏堤、观钱塘潮,游太湖、登黄山,足迹所至,无不伴着独幽琴的妙音。便是这一次入蜀,除了些许金银细软,身外之物只此一琴。
如今就这样摔了!
柳如是也只剩下摇头叹息,这便是情到深处难自已啊!虽然口上说的轻松,可心中的痛楚,他人又如何能真正体味呢?
董小宛抹了把泪,蹲下身,慢慢收拢了残琴,低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却无琴。曾经柳外黄鹂鸟,只剩啾啾可怜心……却要找个地方,把你好好地埋了呢。”
柳如是却怕她划了手,忙拉起来,道:“让柔柔来收拾吧。”然后又笑道:“既来之,则安之,跟我做个伴也好。赛赛最近不知怎么,老把自己关在屋里,捧着佛经看个不停。我也不敢阻拦她出尘脱俗的大业,佛祖怪罪下来,可是担待不起的!”
董小宛破涕笑道:“姐姐莫要逗我,去编排赛赛……嗳,其实也罢。从头便是我一厢情愿……只是可怜我那年迈的母亲,就因我一时任性,几千几万里地随着我来了,如今……还求姐姐一定替我遮掩此事,莫要让她老人家知晓。”
柳如是点头道:“这是自然,但……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吧。”
董小宛抿起嘴,握紧精致的粉拳,道:“我想的明白清楚,天下间也不是就他一个‘异人’,我董白更不是无人可托。最不济,跟赛赛作伴,落发为尼,伴青灯古佛,去念经好了!”
柳如是忙掩住董小宛的嘴:“这是什么浑话!越说越离谱了!你且先坐着,柔柔!”
柳如是将董小宛按在椅上,回头去叫柔柔。正当此时,猛然间咣当一声,本来虚掩的院门忽地洞开。随即有二三十号如狼似虎的恶汉蜂拥而入。这伙人穿的倒还整齐,衣服样式看起来像是在衙门口行走的公差,又略有不同。为首是一个刀疤脸,走过来上下打量柳董二人一阵,大声喝问:“哪个是柳如是?!”
柳如是心内害怕,强壮胆子回道:“奴家就是,你……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勇……”
那刀疤脸并不听柳如是说话,摆摆手道:“这两个套上,带走。三儿去里面看看,婢女也不能留下。”
刀疤脸一声令下,五六个人上前,用麻袋将柳如是和董小宛分别套住,连推带搡便往外走。另有七八个人冲进小楼,不一会儿,扛了卞赛赛和柔柔出来。
卞赛赛刚才正在小憩,此时还以为是做噩梦,并不挣扎,嘴里反复叨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不怕不怕,快快醒来……”
那个叫三儿的听了,呲着黄牙笑道:“哟,老大,这还一个女菩萨呢!”
他说着,就想伸手去摸卞赛赛的脸蛋儿。没想到被刀疤脸一脚蹬在屁股上,踉跄了三四丈远,直摔出门外去了。
“头前老子说的话真当放屁了?手脚都他娘的放干净喽!”
刀疤脸大声喝骂,手下人等齐声应诺,再不敢随意轻薄。更有几个,忙把顺来的东西偷偷又还了回去。
却说那个倒霉的三儿,在地上躺了半天,才摇晃着爬起身。抬头正看见被捆成粽子的两个勇郡王别院侍卫,在后街上翻来滚去。便过来挨个啐了几口,似乎还不痛快,又解开腰带,滋了泡尿,方才心满意足。哪知道裤子还没提上,又给刀疤脸一巴掌拍在脖颈上:“你个龟儿,是来办事情还是来撒尿的?”
三儿翻了个白眼儿,差点儿没晕过去,惹得众人一顿哄笑。岂料他连番受辱,心里终究气不过,加之这趟活儿本就含糊,于是蹦起来骂道:“日你个仙人板板!老子不干了!你们这帮胎宝,知道这是谁的园子?都他娘的等死吧!”
三儿拎着裤子,边骂边跑,眨眼就没了影儿。刀疤脸也不去追赶,只叫人将柳如是几个塞进一驾马车里,便匆匆离了沁园。
这会儿大街上正热闹,其间也有路人隐约听见那马车中传出女子微弱的呼救声,只不过都认得这一伙儿乃是蜀王府的爪牙,更知道他们平时干的何种勾当,敢怒却不敢言。唯有交头接耳,窃窃私叹,不知又是哪家的黄花闺女遭了难。还有人提及去年成都府的书吏们歃血造反,正是因为蜀王爷强掳了某位德高望重的书吏之爱女。当日那位战神模样的承勇郡王殿下,亲自率领蜀王府数千僮仆,直杀得青羊宫门前,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少有些大难不死的,散落到各地去,今年九月里地震一起,便又闹腾起来打“五蠹”。眼下除了大邑、铜沅、新都和金堂四县,其他地方都乱作了一锅粥。
话头一到“打五蠹”这儿,人人色变,顷刻间,街上就空空荡荡了。
却说刀疤脸等人护着马车,到了蜀王府西街。那护城河的小石桥上,早有个小太监在翘首张望。一见刀疤脸的身影出现,赶紧回头招呼了两声。随后,角门打开,十几个太监婢女涌出来,迅速将柳董四人接进王府。之后七拐八绕,到了处满是黄绿草木的庭院。院内转圈围着数十间廊房,当中是座三层小楼。楼前站着十数名嬷嬷婢女,簇着一位美艳的中年贵妇和一个明丽如春的妙龄少女。
柳董等人被送来时,中年贵妇抱起肩膀,冷冷问了一句:“怎么多了两个来?”
领头的小太监弓着腰,颠颠地跑到那妇人身前,回道:“禀杜夫人,麻袋里的才是正主儿,另外的是她们的婢女。”
杜夫人哼了一声,脸色稍缓,仍旧阴沉沉地叱道:“药宫里没有婢女使吗?什么烂货都敢往这里扔?”
小太监听骂,只是笑嘻嘻地点头哈腰,并不答话。
杜夫人略感无奈,也知道下人们奉命行事,说不得道理,于是吩咐道:“把麻袋去了,让本宫看瞧瞧。那两个婢女……先放到材料库干几天活儿,好好教教规矩,别到时候惹出什么不成体统的麻烦,倒来说咱们药宫不知好歹。”
杜夫人身后几个嬷嬷上前,七手八脚除掉柳如是和董小宛身上的麻袋。而卞赛赛和柔柔,则另有人扯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