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楔子 南乡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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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外井桐飘。淡月疏影共寂寥。恐怕霜寒初索被,中宵。已觉秋声引雁高。罗带束纤腰。自剪灯花试彩毫。收起一封江北信,明朝。为问江头早晚潮。”
    一曲唱罢,那歌姬微微颔首,不等喝彩声落下,便施施然退往台后去了。下边诸多宾客中,还有意犹未尽的,急急将大锭的银子抛上台,高叫着再来一个。可惜却不懂这雁楼的规矩:头牌清倌儿穆蝶衣,每日里只奉此压轴一曲。罢了,莫说区区几两银子,便是天上掉下座金山来,也再不肯出场的。
    于是众人慢慢散了,各自寻相好的去温存。只剩下两个,仍旧在座中对饮。那鸨儿仔细看时,正认得这二位:原是从成都来的富商,到金陵采买货物。先前偶得闲暇,登雁楼玩耍,一见穆蝶衣,不由惊为天人。转日便送来大笔梳笼之资,只是兄弟俩颇多犹豫:既想争先,又怕坏了彼此情分,所以迟迟未定谁作恩主。拖至今夜已是最后之期,一应货物早采买齐全,数十条商船在西水关外整装待发,实难再耽搁下去。
    “不如干脆替她赎了籍,任其选谁也好。”
    这话折中,总算是个办法。开始那鸨儿自然是千万个不情愿的,直到给银子数惊掉了下巴,才慌忙签了押。心里还在想:乖乖我的儿,这么些白花花,足够砸下十座雁楼来了!莫非四川那边的人都是这样傻的?明儿赶早,快去成都开家分号,机不可失呀!
    鸨儿究竟如何计较,暂且不提。单说穆蝶衣,忽然得了自由身,倒也没有十分惊喜。当下默默收拾了细软,便随着那两位富商,登船西行,往巴蜀去了。
    之后数日,大江上朝夕相处,方才慢慢得知:为自己一掷千金的,乃是成都府最大的两个豪商,云家和富家的子弟。其中年近而立者,名叫云洛川。因其父早逝,头两年便已当家做主,执掌权衡。现在巴蜀一带,可谓风头无两。而另外那个刚及弱冠的,则是富家唯一嫡子,唤作富连山。此时虽只纨绔膏粱,早晚继承了祖产,也是坐拥万贯,贵不可言。
    有道是哪个女子不多情。穆蝶衣出身勾栏,心中更是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如戏文话本里讲的那般,历尽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才不枉生下这一遭。眼前二人虽非什么大家名士,但一个是富埒王侯的家主,一个是赀巨程罗的大少,更难得都相貌堂堂,文质彬彬,言行举止,又毫无铜臭之气,实在是从良的上上人选。于是,她那先前还因未知明日若何,忐忑不安的心怀,如今早变了欢喜两难,甜蜜烦恼。
    路上再无其它,不过“饥餐渴饮,晓行夜住”八字。转眼间已至成都,穆蝶衣却还在踟蹰,不知到底该与谁归家才好。最后只得寻了一个往日的姐妹,暂时仍住了青楼里。你道那风月场中,哪里藏得住这等故事。况且云富两家公子又太过著名,坊间有谣曰:珠光宝气连山富,玉露金风洛川云。说的正是他俩,财势炽盛,无与伦比。所以这一段三人伴行,纠葛缘情,很快闹得满城风雨。
    当日富家老家主富源尚在,初闻消息,并未在意。只让富连山快些将穆蝶衣接进府来,总归要为富家小妾,久住妓馆,成何体统?谁知富连山正与云洛川角力,一心非娶穆蝶衣为正妻。闹了数次,富源气极,终于把不孝子打了个半死,又禁足三月,以观后效,才算了事。
    而云洛川其实已有一妻两妾,儿女三人。又听说挚友誓言必娶穆蝶衣为妻,不由暗自思量:若自己对伊人的情意不及连山,怎有脸趁他之危,横刀夺爱?至于家中妻妾,并无半点失德之处,总不能做那薄情寡义之夫,狼心狗肺之徒,否则更配不上神女一般的穆蝶衣了。
    这边富家闭门落锁,那厢云洛川作茧自缚,都不去与佳人联络。阴差阳错,穆蝶衣竟白白在外留了数月,无人问津。她不明就里,只道花花公子,浪荡心肠,喜新厌旧惯了,哪还记得自己。于是夜夜以泪洗面,伤心不已。
    一日,穆蝶衣正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忽有人前来拜访。自称是夔州学子,慕名而至。这人虽相貌平平,奈何慷慨多金。琴棋书画,吟诗答对,样样在行。还有几分诙谐风趣,更擅讨人欢心。三番五次,久攻之下,难免一晚,趁穆蝶衣醉酒不堪,花前月下玉成了好事。
    那穆蝶衣清醒之时,仍有几分不甘,终究还是低头认命,改称穆秋雁,随了新欢移居夔州。第二年,又诞下一女,取名饶儿。此后,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只奇怪那人从不曾提起成亲两字。且在家的时日,也愈发的少。再三四年,竟只有八月十五前后,才能阖家团聚。问他忙甚,则推言生意缠身,苦为计较。穆秋雁到底按捺不住,一次偷偷前往成都,靠着姐妹帮忙,辗转打听得那人原是富家庶子。因奉了老家主富源之命,故意亲近穆秋雁,只为绝了富连山的痴念。
    真相大白,穆秋雁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从此抑郁成疾,待半年余,便撒手西去。
    正是:一曲南乡子,缠绵几数秋。当年明月下,惟剩雁啾啾。
    穆秋雁既亡,其女认祖归宗,更姓为富。这时富连山已承继家主之位,于个中前因后果,也早明了。待见到饶儿,不禁感念旧人遭遇。悲痛之下,大病了一场,绵延数年未愈。后又隐居山林间,不理族事。另外一边,云洛川亦是追悔莫及,唯让膝下长子云显,与富饶儿订下婚约,聊以慰藉。
    匆匆又是数年,看看儿女们渐已长成。恰逢崇祯十二年中,天下稍安。富连山便让长子富坤亲下江南,为堂妹饶儿置办嫁妆。那云显年方十七,还未曾离开过成都。闻讯之后,也争着同去。又带上胞弟云赫,两家凑了十八条大船,六月初,三个世家子弟从夔州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向金陵行近。
    似乎是父辈旧事的重演:秦淮河畔,眉楼之上,横波夫人顾盼间的一颦一笑,让云富兄弟深为倾倒。只可惜,这回有人捷足先登。江左大家龚鼎孳,早与佳人定下白头之约。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三人不过青葱少年。于是弃了顾媚,辗转苏杭等地,流连诸多风尘场所,混过两月,才依依不舍,回转巴蜀。
    先时一帆风顺,及至湖北,忽然听说,张献忠又举旗造反了。其实早在四月时,献贼便闹将起来,不过下捂上瞒,直到无法收拾,方才露陷。
    “就说世道哪会如此太平。三月里鞑子刚从京师撤走,半年不到,献贼降而复叛。之前闯贼给困在商雒山,奄奄一息。这回朝廷大军扯动,说不定又给缓过气来——真真是永无宁日了。”
    这云显平日里最喜跟人争论这些大势,倒颇有几分见解。那富坤却兴趣寥寥,只是死盯着江面上弥漫的浓雾,仿佛心事重重。
    片刻之后,船队前头突地乱起。紧接着火光四溅,雾里涌出无数小舟,飞也似地围攻过来。
    云富两家统计十八条大船,护卫过百,平常的水寇并不放在眼里。无奈这伙贼人甚是狡猾,始一交锋,未见全功,便马上缩回雾中,转而聚攻一船。反观商队这边,碍于船大雾重,相互之间难以照应,渐渐已有被蚕食之势。
    眼看着丢了三四条船,富坤忙下令突围。不料慌张间,船队早被赶入一片暗滩,贼人事先埋好了木桩锁链,瓮里捉鳖,正应此景。
    危难之际,富坤和云家兄弟果断弃了大船,分乘两只小舟,想借乱逃走。哪知没出半里,就被二十几张筏子团团围住。
    云家兄弟惊慌失措,疾呼:“富大哥,如何是好?”
    富坤却回道:“你二人且慢慢消受吧!”
    这话答得蹊跷,更怪的还在后头。只见贼人遇上富坤的小舟,竟齐齐闪出条道路,不闻不问地给放了过去。但等云家兄弟靠近,早有十几只细索飞爪扔在半空。
    六月里十八条大船从夔州扬帆,重阳时仅返回一叶残舟。富坤折了条胳膊,上岸便放声嚎哭。只道满载而归时,在湖北遇上了流贼。船货被抢光不说,云家兄弟也都作了水鬼,沉入大江,尸骨无寻。
    云洛川初闻噩耗,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他自是不信富坤的说辞,云富两家常年在大江行货,南北两岸的绿林好汉,水寨山头,哪一个不曾拜过?便是天字号十三家反贼当中,湖广的献贼,曹操,南直隶的革左五营,也都有专门打点。就算时运不济,碰上些许散寇,那近二十条大船,数百家丁护卫,也足以应对,怎会落个人财两失?
    然而话虽如此,奈何死无对证。是非曲直全由富坤一张嘴中来,云洛川也毫无办法,只能暂且搁下。暗地里,仍派出许多亲信,沿江查访。两月后,总算发现些蛛丝马迹:原来那拦江行凶者,乃是受抚在郧县的反贼罗汝才。
    云洛川得了消息,星夜兼程赶到郧阳府,想要问个究竟。岂料罗汝才劫得船货后,已经高举逆旗,跟献贼兵合一处,钻林越岭去了,哪能说得上道理!
    元凶逃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约便可结了。谁知峰回路转,云洛川正一筹莫展之际,忽有匿名人士传信:“此次富家在江南采买的并非什么婚礼嫁妆,而是数量巨大的衣袄,私盐,甚至还有兵甲武器。”
    其言凿凿,随信另附一些交割证据。又提及罗汝才,说其部下虽众,却无成建的水军,也没有像样的战船,大江之上,绝不是云富两家的对手云云。
    这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对个中隐情竟了若指掌。云洛川先时尚有疑虑,待一一印证之后,才深晓利害。念及数十年情分,亲自上门与富连山对质。可巧富坤也在,闻听责难,他竟哈哈大笑道:“终究被你这老货看破,不错,正是小爷用那十几船破烂,买了曹操杀你两个小子。如此,饶儿妹妹就不用嫁给她厌恶之人了。”
    这话实如闷雷当头,云洛川直气得目眦尽裂,须发皆张。当场撕了袖子,与富连山绝恩断义。随后便去衙门状告富家通匪,还呈上种种私购军械的凭证。未想成都知府常有仁却痛斥云洛川诬告贤良,不由分说,打了顿板子就给扔进了死牢。
    另有云洛川小女云丝染,早年与富坤定有婚约。因此一事,也难再续。富家又趁机反告其毁婚,连同陷害一罪,竟欲吞并云家所有财产。
    当时云家已无嫡男,其他偏枝旁叶又各怀打算,只剩下云洛川一个外甥在四下疏通,无奈收效甚微。后经人提点,才隐约得知,所谓私购之军械,乃是巡抚邵捷春求蜀王府出钱,托富家采运,用来武装成都府的老弱残兵的。这事早在大前年便有过,起因在于兵部杨嗣昌搞什么“四正六隅”的十面埋伏之策,要把流寇都逼到蜀中来聚歼。私下里却因与邵捷春有隙,趁机将四川的精兵良将抽调一空,明摆着要借刀杀人。若真细究起来,富家通匪与否,根本不值一提。最紧要的是牵涉到蜀王府,藩王私购军械,即便为了地方安定,也实违皇家祖制,决不能张扬。而云洛川这一告,正捅在马蜂窝上。便是往日里颇有些交情的官中朋友,此番哪里又敢出头。
    人人都道云家即将败落。云洛川的案子不审不判,那是要把人活活关死的架势。更有一干见利忘义的云家败类,急忙忙投奔了富家门下,没出俩月,不单大江商道给富家借机独霸,云家经营的粮店,药铺,布庄和诸多饭馆,也都事端百出,生意每况愈下,眼看都要关门了事。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当此大厦将倾之际,恰逢蜀王府除夕案发。蜀王三子荣毅郡王朱平欄被夜探王府的飞贼“我来也”击伤,昏迷月余未醒,生死难料。云洛川小女云丝染闻知此事,毅然舍身嫁入蜀王府,甘为三王子冲喜。虽则此桩婚事后,朱平欄并无起色,但云家总算攀上蜀王府这棵大树,族中产业再无人敢来骚扰。未几,成都知府常有仁,也被罢职免官。至于云洛川,自然脱去牢狱之灾,拨云重见天日。
    说话间已是崇祯十四年初夏。寥寥数月,云家家主便给折磨得没了人形。休养了半年有余,才勉强能够下地。云家此时,人丁凋零,百废待举。所幸大多数产业得以保全,来日方长。往后这成都府内,一场龙争虎斗,大有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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